副刊

以精简创造丰富
——读黎紫书《余生》

黎紫书《余生》(大马有人版)

黎紫书似乎是刻意转身,背对着大时代、大人格。她所注视的世界,是小时代、小人格。具体而言,她比较在意芸芸众生的小世界。或许不是张爱玲所说的“小奸小坏”,而是生活里微不足道的爱恨情仇。

黎紫书《余生》(中国花城版)

黎紫书对小说的精省艺术一直特别着迷。她在2006年出版了《简写》之后,使读者感到非常惊艳。她不贪图大篇幅、大格局的故事,也不追求太强烈、太鲜明的主题,而是从寻常生活中撷取片段场景,带出深刻的人性。黎紫书称之为“微型小说”,在浓缩的故事里体会人生之复杂。



最早接触这种微型小说,是在2009年她出版的《简写》。那时并不知道这本小说集的企图,读过之后,颇觉惊艳。原来她在最短的篇幅里,可以施展纵深的人生探索。这是她有一对自己进行某种艺术的实验。当华文文学的作者开始耽溺于长篇小说的创作之际,她选择背道而驰,去经营渺小宇宙的微观技巧。在其他作家偏爱目光如炬的书写时,她单独采取目光如豆的角度,挖掘我们轻易忽视的生命小碎片。

精省,曾经是1960年代台湾现代主义小说家的书写倾向。以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为主要代表作者,在构筑小说故事时,尽量把多余或残余的文字削掉,让故事可以更精炼,更结实。王文兴说,他有意对文字“横征暴敛”。他们那个世代所经营的文字艺术,很大程度是受到新批评手法的影响。以最小的格局反映一个庞大的时代。如果说那是一种文字炼金术,亦不为过。但是,他们所向往的精省,是为了关照他们流离失所的心境,故事篇幅并未缩短,而是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样的精省,与黎紫书所营造的“微型小说”,其实有天壤之别。

黎紫书似乎是刻意转身,背对着大时代、大人格。她所注视的世界,是小时代、小人格。具体而言,她比较在意芸芸众生的小世界。或许不是张爱玲所说的“小奸小坏”,而是生活里微不足道的爱恨情仇。收在这本《余生》的作品,让我们感到讶异之处,便是她多么留意生活里稍纵即逝的小人物、小事件、小冲突。

阅读之际,才让我们发现许多擦肩而过的街坊邻居是如何认真生活。如果不是仔细谛听,如果不是身处其间,我们可能误以为那些只是蝇营狗苟的人物。即使是社会底层的生活者,也都有属于他们的尊严、体面与无可侵犯的人格。我们可能自视甚高,其实太多的小人物也一样自视甚高。

这正是微型小说最迷人之处,书中故事带着我们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走过狭窄的街道小巷,让我们真实嗅闻到民间五味杂陈的气息。那才是人生,那才是残酷的现实。黎紫书写的可能不是小说,她仿佛是携带着摄影机为我们做实况转播,而且相当精准。对别人而言,那可能只是走马看花,但黎紫书却放慢脚步,把最幽微的勾心斗角呈现在眼前。因此,她所命名的微型小说,并非在强调篇幅短小精悍,而在于彰显人生实在有太多的面向,绝非长篇小说完全可以照顾。



营造微型小说时,作者采取的手法大约可以用“去芜存菁”来概括。她刻意不去描述人物的五官表情,也避开追究故事的前因后果。似乎在故事中间截取一个片段,而专注于人物的内在世界,集中在情绪波动,或是心情得失。那好像是素描,简单几笔勾勒出来,创造出余韵无穷的想像。因此,所谓精省,并非放弃酿造气氛,或是放弃人物性格。恰恰相反,黎紫书在氛围的掌握上极为讲究,人物个性也是非常动人。基本上,每位人物都有各自的名字,却不一定把每位出场者都一一交代清楚。而是让故事本身的叙述,最后让读者了然于心。

小说的第一篇〈我在〉,精确地点出寻常人物的历史焦虑症。历史书上的一张照片,如果向右边稍稍移动一公分,故事主角的爷爷与父亲就出现历史现场。可以向朋友骄傲夸说,我爷爷在照片里,坐在他肩头的是父亲。那么简短的故事,却道出寻常百姓的某种虚荣心。照片上多一个人物或少一个人物,完全并不影响历史的走向。但是,对市井小民来说,不幸在历史现场缺席,毕竟是人间憾事。这样的遗憾,只因为图片的裁剪,竟成终生遗憾。

又如〈窗帘〉的故事,可以解读的尺度就很大。只因对面搬来一位美女,因为没有窗帘就被指控是在偷窥。只好请人挂起窗帘。不久以后,美女搬走了,换了一对同志情人住进来,窗帘的主人反而被控诉是在歧视。人生中有太多的善意与恶意,往往只在分寸之间。同样的场景,放在不同的情境,就有天壤之别。

这是黎紫书的细微观察,在最精省的文字里,容许读者看见丰富的人生百态。只要不慎,就很有可能落入琐碎的窠臼。她在恰当段落勇于切断,使故事多了一些留白。那些空白处,也正是让读者介入各自的想象。不要铺张,不要夸大,而是使故事行其所当行,止于其所不可不止。生命里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缘由,它要怎么开始,又要怎么结束,几乎不是当事人所能决定。例如〈暗巷〉,一位受到公开表扬的优良教师,获得难得的一张奖状。对于长官他必须毕恭毕敬,却无法否定他教书的成就。拿着奖状骑车回家,经过暗巷时,竟然遭到过去的问题学生埋伏暗杀。染血的奖状,却为他的一生道尽了一切。

短小故事容纳了人生百态,有太多情节不是长篇小说或短篇小说所能照顾。黎紫书创造这样微型的形式,恰好可以让生命里太多的残余或多余得到容身之处。她的文字干净、透明、简约,每个故事都很饱满,也很准确,很少出现过犹不及的缺漏。有时让读者发出会心微笑,有时则带来淡淡的悲伤。读完她的作品,仿佛心灵得到适时的抚慰。从最早读过她的《简写》,8年已经过去,才察觉她对这样的形式并未放弃。掩卷之余,我好像又再次与家乡的许多人物不期而遇。她写的是马华文学,因为都是描述华人的故事,竟让我有重逢故人的错觉。

反应

 

商余

在喧闹之间,阅读有助抚慰心神

特约·李宣春   诗巫人,中文系毕业生,现职中文文案员。

偶尔也需要读一些不太要求长时间思考的书。这样的阅读,可能不是功利地想从中获得高深的知识,只是想要放松一下心情,让紧绷的神经得以舒缓。

这一次介绍的蔡杰曦《还想浪费一次的风景》、周天派《岛屿派》和黎紫书《流俗地》都有这样的作用。

1.摄影文字 互相融合

逛书店的时候,随手翻开了蔡杰曦《还想浪费一次的风景》。是刚上架的新书,还有着折扣优惠。

这是蔡杰曦的第二本书了,蔡杰曦出第一本书时才20岁。这本新书定位成摄影散文,较为准确的说,是一本摄影作品集,再夹杂一些随笔文字。用文学的标准来衡量这本书,是不太公允的。他并没有那么强烈地要写出一本文学作品的企图。他只是很纯粹地书写,从大学毕业后开始记录生活点滴,其间还去了美国逗留了一段时间。

作者本人在这段时间游移经历,也为他提供了摄影的新素材、新人物、新背景。这本书也没有很明确的主轴或主题,零零碎碎散散地凑了起来,你可以随时在阅读中途停下来,抽身,等到下一个适合时机之后再继续。

文字简单 感情细腻

25岁还不到的作者,他也没强要自己超龄成熟,你还是可以看到他该有单纯、干净、不成熟。他写很简单的文字,表达细腻的感情;无论是用词造句,还是摄影作品,都有一种明亮、疏淡。初时,会以为这种色调是社交媒体世代豢养出来的某种美好生活感,后来经提醒那是“日本味”。的确日本的色调多数时候都维持单一的色块,构图简单而空间很多,形成一种从容、可以好好呼吸的感受。

已经出版了好多年的《小日子》杂志,也是一直都维持这样的基调,没有强烈的冲突主张,就是回归到一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氛围。你或许会问: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事物、论调如果一直存在,不觉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吗?这样的书真值得花时间去细品吗?

一个人的阅读口味是应该要多元,不轻易为自己设限只读或不读某类书。蔡杰曦的书,他写的内容对于年纪大他可能不只一圈的读者来说,也许有点浅薄,但他还是给人开了一户窗口,让“长辈”去看看现在年轻人的世界长什么样子,字里行间依然透露着他们的想法、观念、价值观。好在蔡杰曦的文字也不差,感觉他会读很难的书,然后再写出容易的文字。而未来,如果他还继续创作,你会期许他有更多成长、展示出新的发现和作品。

2.诗的语言 独特凝练

周天派的处女诗集《岛屿派》上市后的这段时间,社交媒体圈正闹着两件事。一是有人申诉小学二年级课本收录的一首童诗太难,质疑编课本的人是否考量过小学低年级生的吸收和理解程度;另一件则是某文案师在社交媒体上收费开班授课教导如何写文案,由于所宣扬的一些文案观念过于夸张,而引起一片争议。

让小学生接触童诗当然不是坏事,课本选文或设计的思考题恰不恰当,这本该可以好好讨论,只是因为提出问题者和讨论者在表达过程夹杂太多情绪,而白白错失了交换意见的机会。

文案师会引发争议主要是在于他宣扬写文案应当言语糅杂、故意写入错字或使用错误的标点符号、要写得长、要夹杂大量的表情符号;有人也还真是照样按着所谓的方程式写出了符合以上元素的文案且用于行销,但是否起到商业效果则不得而知了。

诗不容易读懂

诗从来都不是容易的文类。有些新诗解读和评析起来更是有些难度,当中暗藏的隐喻或意象未必能轻易被指认出来。然而,读诗自有独特的乐趣,推敲文字的应用、各种的弦外之音、查找作者的关怀议题,这些都是读诗时会感受到的意外的愉悦感。

曾有资深翻译者说到,其业余充实自己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读诗。诗的语言通常特别凝练,也常有各种意想不到的指涉,这对靠文字吃饭的人偶有启发。

诗的感性、艺术性、关怀主题的普世性,是足以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元素。好好引导孩童读诗,有益于他们的智能发展及开发想像;与其寻找文案的方程式,不如多阅读,体察文字的灵活度、资讯传递的趣味性。

 

 

3.小说勾勒 人生百态

黎紫书是许多马来西亚人的阅读历程中都会遇到的作者。大学教导的马华文学课,从十多年前起就多半会安排一堂课专门讨论她的作品。

读过她《山瘟》、《野菩萨》或《告别的年代》等等作品的读者,多半会发现她的创作一直都在转变和突破,连文字的松紧度也时有调整。

遇上疫情 延宕出版

黎紫书的长篇小说《流俗地》原本计划5月出版,结果遇上管控令,延宕了一些时间。随着每年年中举办的大型书展也不得不取消,这段时间有很多马华文学作品的出版都被迫耽搁或延后。过完了上半年,堪称还能拿出来见人的马华文学作品,就只有黎紫书的《流俗地》。

小说从在德士站当接线生的盲女银霞说起。银霞接听电话时,发现在镇上失踪多年的人如今活着回来了。故事往下走,就会提到银霞和很多同龄人曾经就住在同一栋名叫“楼上楼”的组屋,那里曾经发生的各种人事。

读这本小说时,会想起奈波尔的好几本关于发生在千里达的市井小民的故事集;那些人情世故、人生百态是小说试图勾勒、透过文字重新建构出来的东西。

 

后语

这3部类型不同的书,多少都能为读者带来更多的想法和经验。在忙于应对2019冠状病毒病期间,不妨多读点书,可以安抚自己狂乱忐忑的心情和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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