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最后一里路

他们每天定时定量的从我的鼻胃管灌入牛奶,不够的水份电解质从点滴补充,我成了开心农场里头种的一棵菜,愈发的茁壮。我开始担心,要是真的死不了怎么办?

要是我们不知道如何善终,那就只能让医学、科技和陌生人来操控自已的命运。



——Dr. Atul Gawande〈凝视死亡〉

我望着天花板,灰蒙蒙的,像似下雨的天,退色泛黄的石膏当然不会有雨,只有滩滩水渍的斑驳。对我来说,这是一幅苍白的幕,我脑海中的影像,那些过去和失去的,未来和可预知的事,像重重叠叠的黑白胶片,正无止境的投视在上头。

这是我的故事,正在上映,也即将结束。

我今年67岁,早已过了耳顺之年,一年前放下了工作领着退休俸,悠悠哉哉的活着我的人生。若是把人生比喻成渡江,我早划过重重山水,经历过风风雨雨、惊淘骇浪,如今小舟轻渡,水面如镜,环视水鸟群群,在云雾山峦中自在傲翔。我掌了舵,迎着风,我相信幸福人生,我不相信彼岸。

老天用当头棒喝敲响了第一声钟。在68岁到来的前一天我倒下了,醒来时我有一种不知所以的茫然,脑袋似是泡了酒,景物在眼前旋转,有个小伙子用手电筒来回照着我的眼睛,我听得到他呼吸的急促,当我稍微有了知觉,却头痛得想吐,嘴里被硬生生的塞了根管子,吐也吐不出来,愤怒和恐惧占据了心头,我嘶吼的尖叫却不见声音,四肢挣扎挥动却感觉不出一丝的力量。我发现眼球无法转动,影像停格在头顶上不断旋转的风扇,更糟的是我无法动弹,一开始我咒骂着哪个混蛋绑住我,然而到底我是明白了,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像块破布似的毫无知觉的被扔在床上。



两个宝贝女儿正泪眼汪汪的看着我,还有我的老伴,她正握住我的手,我能够感觉到她手掌上细细柔柔的皱纹。我呼喊着他们的名字,声音轰轰的在我脑袋中回荡却像是上演着一部哑剧,温热的泪水滑过我的脸庞,突然她们被几个人拖了出去,我四周的布帘被拉上,随后右手传来一阵刺痛,一包点滴就挂在我的头上。事到如今,我终于知道我在医院。

嗄嗄叫的病床行在长长的走道上,我细数着头上一根根气若游丝的日光灯,事后回想,这就是我的最后一里路。我被转送到加护病房。他们毫不吝啬,凡我身上有洞的地方都插上了管子,打从头上开始细数,鼻子插上了鼻胃管,嘴巴插上了呼吸用的气管,脖子上打上一根中央静脉导管,他们连我老二也不放过,狠狠的塞了一根导尿管。我现在就像电影里头躺在实验室内的科学怪人。照顾我的是一位年轻小护士,我从她闪动着犹豫不决的眼神看出她的青涩,她把床头摇高扶直了我的身体,如今我的视线稍稍可看到水平面。我的家人进来了,哭着,无助的颤抖着,像风雨中几只流浪猫相互的依偎着。秃头的医生走过来,用铿锵的声音宣读:“他脑干旁有一片大出血,救是救不来了,运气好的也许几天就走,运气背一点的,就会像根白菜一直睡着的活着。”上帝借了他的口扮布了旨意,我的名字从这一刻起就改为“加护病房3号”。

我是一个乐观的人,乐观得如果把我当成一枚银币,再怎么掷就只会出现“正面”,或是纳吉再次当上首相,我仍相信未来充满希望。然而,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让我死吧。从成为“加护病房3号”的第二天我就不断思索这个问题,现在我终于明白上帝的仁慈,人之所以不被允许长命百岁,就是因为生命无止境的延续只会带来无止境的痛苦,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大可把我裤裆内这根管子换到你的裤裆内,你就会了解了。可是他们每天定时定量的从我的鼻胃管灌入牛奶,不够的水份电解质从点滴补充,我成了开心农场里头种的一棵菜,愈发的茁壮。我开始担心,要是真的死不了怎么办?

第四天的半夜发生一件事。我隔壁邻居,也就是“加护病房4号”,他床头上的监视器突然“哔、哔”的叫个不停,一群护士冲了过来,熙熙嚷嚷的叫着,像被捅的蜂窝,一下子搬来各种各样的仪器,开始进行我后来称之为“启动生命模式”的标准作业程序。一位胖嘟嘟的护士跳到4号的床上,两手在他胸前不断的挤压,铁床和病人不住的摇晃,光景好比《驱魔人》那个被鬼附身绑在床上的小女孩。紧接着他们用一根闪着金属光泽像似回力棒的东西敲开病人的嘴巴,4号的喉头发出“嗝、嗝”的声响,一根透明水管就插进他的喉咙里(我嘴巴内也有一根)。事情走到最后,当然免不了电击,“CLEAR!”,两个把手在他胸前一压,4号剧烈的抖了一下,头偏向了我,双眼睁得比碗公还大,仿佛在呼救:“让我死吧,让我死吧!”一直到第五次的“CLEAR”,就像傍晚时分厨房的袅袅坎烟,邻居飘来阵阵的烧烤的焦味。一个小时后,小护士们收拾着杯盘狼借,4号走了,家属捶胸顿足号哅大哭,我也哭了,哭这惨兮兮的光景,哭得像似走的不是邻居而是我自己,打从心底我默默的念着:“谁要是敢在我身上启动生命模式,我头七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找他!”

4号走了又来了另一个4号,想不通为什么每个人抢破了头都想挤进来住一住? 到了第五天,我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护士说我发烧了,而且满嘴浓痰,秃头医生又下了旨说我得了肺炎,或许我这一回真的可以死了,我的家人又唏呖哗啦的哭了一阵,我唯一的痛苦就是无法安慰他们,每个人的路走到最后都一样,我先你们到这里,如果没有另一个世界,日后我们将一块化作尘土,畅漾在这片浩翰的宇宙;要是有,我就先盖好房子等你们来住。

我的血压开始掉了,秃头医生说这是败血性休克。我的世界只有天花板和风扇,外面正下雨,声音我是听得到的,我想念家院子里的那棵释迦,雨水会把它浇得更娇嫩,我想念小黄猫,它总在每个早晨爬上床亲我的嘴,我好想家,想回去,如果可以选,别让我死在这里。我的家人又进来了,两个女儿在我额头亲了一下,留下了老伴,她脸庞瘦了,皱纹却更深了,她握住我的手说:“医生叫我在拒绝急救的同意书上签字,你说我是签好还是不签好?”老伴祥和的望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头:“老家伙,如果我让你先走,你不会生气吧?”她拭了拭眼角的泪水,顿了顿说:“你放心的去吧,我很快就过来找你,两个女儿孝顺会照顾我,我两腿还行得动,柱了拐杖能去对面买饭,饿不死。”说着说着,她把脸伏在我的脸脥上,我感觉到她泪水的温热和身体的颤动,她抿了嘴,在我耳旁泣声的说:“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这般难过。”

雨停的那个午后,我终于回家了,“无医、无医”的救护车把我载了回来。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窗外,蓝天挂着几片白云,释迦的枝桠随了微风轻轻的摇晃,像是向我招手。活着我有远大的志向,快死了才知道再伟大的志向也及不上死在家里这样简简单单。随车的医护人员摘除了我身上所有的管子,我不再是“加护病房3号”,此时此刻我再次相信,我是人。老伴给我换上平时最爱的睡衣,放了我最爱听的交响乐,家人全陪在我身边,小黄猫也爬上了床舔着我的小指头。微风轻轻的吹,有一种淡淡的幸福,我的眼睛快要阖上,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希望她们都看得见我脸上的微笑。人生最后一里路,盼望大家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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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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