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杨绛的记忆之书

张锦忠

1950年代反右期间杨绛论文在被批的“白旗”之列,令她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此遁入翻译”。

杨绛的“记忆之书”《杂忆与杂写》有好几个版本,有单册的,也有分两册的(三联书店版《杂忆与杂写:1933至1991》与《杂忆与杂写:1992至2013》),我读的是台湾的时报版《杂忆与杂写:杨绛散文集》,内容与两册本略有不同。书分“杂忆”与“杂写”两卷。杂忆卷最早的文章写于1980年,杂写卷最早的一篇则写于1933年。这些“记忆散文”怀人纪事感时忆旧,笔触平实,娓娓道来,却自有其动人之处。



书中最后一篇〈忆孩时〉发表于2013年,杨绛时年102岁。百岁老人忆儿时,她最早的记忆是4、5岁时父亲牵着她的小手带她会客——明清史专家孟森与胡适的老师杨志洵(两人合作译述南洋公学译书院出版品多种),她对客人“太先生”行鞠躬礼。杨绛晚年睡前常翻阅旧书,某次翻看有钱钟书圈点折角的《明清史论著集刊》时,“忽然想起”作者孟森就是那位自己儿时曾向他鞠躬的“太先生”,她曾经见过作者。

她曾经见过作者

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有一回偶然看到一张杰霍姆·拿破仑的相片,并对他“看到的这双眼睛曾亲见过拿破仑皇帝”颇感讶异,但是他跟人提起这种讶异,他人皆无同感,后来他就淡忘了此事,直到晚年写摄影札记《明室》(La Chambre claire)时才提起。

杨绛晚年才忽然想起孟森就是童年时见过的“太先生”。那本有钱钟书圈点折角的《明清史论着集刊》唤起的“不经意的记忆”,引发了她的“讶异感”——借用巴特的话说,她那双眼曾见过作者;于是她说:“我恨不能告诉钟书我曾见过作者,……可是我无法告诉钟书了,他已经去世了”(着重处为笔者所加)。杨绛记下这件事,也记下她的忧伤,仿佛那本有钱钟书圈点打√折角的书是一本哀悼之书,她“把折角处细读”,是再记忆之举。母亲去世后巴特也在日记这么描述慯丧这种“新的伤痛”:“有时我心中会顽强地浮现一个意象,……我确知:她不在了,她不在了,永远的,完全的不在了”。(刘俐译,娜塔莉·雷洁(Nathalie Léger)编注,《哀悼日记》[Journal de deuil, 2001];原作者着重)。

更大的忧伤



1998年12月,钱钟书病逝。女儿钱瑗在早一年春天过世了。1999年,杨绛译柏拉图对话录《斐多》以遣悲怀,“因为这种悲痛是无法对抗的,只能逃避”,她在〈介绍莫宜佳翻译的《我们仨》〉中写道。这种悲痛大概也不能用写作来逃避。写作不可能,所以翻译《斐多》,是在思考死亡的问题吗?还是以翻译为写作的替代(作为一件需“投入全部身心的工作”)?无法用写作回忆的,就以翻译一本“旧闻的回忆”来过渡,直到2002年冬天,杨绛才开始写《我们仨》。书中提及1950年代反右期间杨绛论文在被批的“白旗”之列,令她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此遁入翻译”。四十来年后她翻译《斐多》还是一种“遁身”之举,不过所遁者不是政治批斗,而是更大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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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历

(照片提供/张锦忠)

我认为马华文学的“困境”是一种“匮乏现象”,亦即“八少”——

读者少,作者少,发表园地少,出版社少,



书店少,作品少,印量少,评论少。

一言以蔽之,就是“少”。

关于“学历 ” 的思考,我是这样提问的:学历高意味着学术训练足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里的学历,当然指的是与文学相关学科的学历,如中文系、外文系。换句话说,我们思考或观察的是,华人社群中的年轻人,有志于从事文学创作或“文学学”研究者,进入国内外大学的中文、外文系,甚至研究所,取得学位,但是,学历高是否有助于改善或克服“马华文学的困境”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问何谓“马华文学的困境”。我认为马华文学的“困境”是一种“匮乏现象”,亦即“八少”——读者少,作者少,发表园地少,出版社少,书店少,作品少,印量少,评论少。一言以蔽之,就是“少”。

这“八少”无关文坛中人的学历高低。以“作者”来说,以前的作者(40后世代〔1940年代以后出生者〕)小学、中学毕业者多。在《学生周报》的年代,或我看《学生周报》的年代,作者多为50后的中学生, “文艺”版作者也多半是中学生,只有少数留学台湾或香港。



文章修养不关学历

倒是《学生周报》或《蕉风》编者如申青、方天、白垚、周唤、川谷等都是大学毕业生。但李苍、悄凌、梅淑贞一样编得出色。报馆编辑如《新明日报》的杨际光诗文俱佳,但朋辈口中的“马华第一健笔”张景云早年苦学自修,笔力遒劲,可见文章修养并不是非高学历不可臻。

那些年,大学生身分的作者了不起,杂志会请他们写稿,写“大学生手记”或者“奔驰在马大校园里”之类的专栏,如“我的朋友许友彬”。后来,念大学的作者渐渐多了。70后、80后、90后作者更多大学生。大学生作者的书有些畅销有些不,文章有些叫好有些不,但是文坛“八少”依然。

这样看来,“学历高是否有助于改善或克服‘马华文学的困境’”这问题的答案,就是“没有改善什么”。没有改善什么,不是说完全没有改善,而是太少、太慢,起不了什么作用。话说回来,能够引领风骚的大学生文青实在太少,像当年南洋大学现代语文学系毕业的梁明广与陈瑞献那样推动现代主义文学“典范转移”(paradigm shift)者毕竟有如凤毛麟角。

好的评论者更少

科班、学院不一定能培养创作者,但似乎也没训练出几个评论者。如前所述,1970年代以来,高学历的创作者颇有一些(留台的纵横诗社、星座诗社、神州诗社有些人回马了——从离乡到归返,不过他们返马后写得不多,然后慢慢的有人就封笔了——南大、马大、理大毕业生也出了不少作者),所以还算热闹。

相形之下,科班出身的好评论者就很少了。许多年来几乎除了张光达之外,还是张光达。幸好近10年来,我们还有庄华兴、林春美、黄琦旺这些值得信赖的评论者。而年轻的苏颖欣则是一个可以期待的新锐声音。

——“我们的10个普通名词”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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