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永久之镇

司机总是不晓得小镇坐落在导航器地图的哪处,要你重复念出小镇准确的马来地名,你得大声重复以马来文那句Selama-lamanya(永久)的Selama来提醒他。司机会有些犹豫道,路程很久,导航器的地图指示也不太准,你真的确定要坐出租车吗?这趟回程会比你的廉价往返航空飞机票还贵哦。

我回来了——归程



总是比迷途长

长于一生

——北岛《黑色地图》

(一)

当外面世界在时刻变化,手中总是无法抓住什么,一切都在渐渐流失和遗忘之际,于是你又不得不回到成长的小镇,只有那里你的衣物依旧被母亲用塑胶袋紧紧包住,虽然上面覆盖层层灰尘,只有母亲有功夫用上一个又一个的塑胶袋,把衣物一层又一层的裹住,你像剥粽子那样把它们层层打开,香喷喷的斑斓味道扑鼻,母亲爱在旧物中夹上斑兰叶,以驱蟑螂。当旧物打开,滴尘不染地展现在眼前,有童年母亲裁剪的睡衣、百纳被、枕头套,还有少年时代的贺年片、信函和日记,甚至童年饮过的水杯和水壶……竟然都是完好无损。也许有一天你终究会在世上消失,这些衣物也许是唯一见证你来过世间的凭证。母亲似博物馆职员那样在默默进行着保存记忆的工作。家里最古老的东西是一根银色的长勺子,母亲骄傲地说它的年龄比母亲的年纪还要年老,那是婆婆唯一留给母亲的遗物。每次盛汤用上这根长勺子,勺子又滑又烫,宁愿冒着被灼痛的风险,母亲也不愿换上一根木柄的长勺子。每次回来要用上自己上半年在家的用具,翻遍屋子都找不着,只有母亲知道它们的踪影,它们多半又被母亲用几层的塑胶袋包裹起来,塞藏在哪里去了。



小镇的面貌仿佛依旧停留在婆婆活着的时空里,或者还要倒退。成长时期这里还有一辆长途巴士直通北海,这几年却没有了,乡民们似乎也没大吵大闹,政治人物会解释说乡民们越来越多有私家车,不需要公共交通了,只有你这种出门远归的游子像个穷人那样还要坐公共交通还乡。你曾为此上首相的面子书投诉,至今不见回应。每次回家都要往返穿梭海、陆、空。每次飞机降落在绿岛机场后,踏出关税局出口之前,你要深呼一口气,本能地提高三级戒备,在厕所里把钱财分散几处安放,稍微贵重的物品就塞进贴身的包包里。一踏出机场,宛如置身异国,前后四处张望好像有人开始跟踪你,绕过满街兜售车票的车站和码头,你东张西望的走路姿势看似旅客,不是归人。没有人知道你漫长的回家旅程才真正开始,你要渡海和翻山越岭了。一趟渡轮,望尽海天一色。转换守候几趟巴士,沿途望着湍急的河水,在夕晖里放牧的牛羊,成群结队大摇大摆慢吞吞地越过马路,巴士也要礼敬三份暂停下来,每次抵达家门已天黑了。有时需要快点抵达家门,在机场要忍痛掏大钞叫一辆出租车。司机总是不晓得小镇坐落在导航器地图的哪处,要你重复念出小镇准确的马来地名,你得大声重复以马来文那句Selama-lamanya(永久)的Selama来提醒他。司机会有些犹豫道,路程很久,导航器的地图指示也不太准,你真的确定要坐出租车吗?这趟回程会比你的廉价往返航空飞机票还贵哦。

(二)

小镇两排商店的街道,夜幕降临,野狗还多过行人。它们四处狂吠,在加上这里每户华人几乎都养狗,午夜成了野狗和家犬互相隔空叫春的交配时光,不然就是任何陌生人在午夜游荡,总会引发群狗忠于职守的敏感神经,此起彼落的集体狂吠,仿佛为小镇拉响了警报,你从睡梦中惊醒,回家却无法安眠了。你抱怨以前小镇没这么多狗,母亲却说过去一直就是这样的,只是你太久没回家,不习惯了。好像这座小镇永久不变,只是归人变了。你一度也以为自己太习惯了岛国的安逸,回来总感觉不对,自己是否会不经意以岛国的效率和标准审视周边事物。事实上,你从来没有在故乡遗失过任何贵物,至今也庆幸从未遭遇过打劫,反而在岛国锁在公寓楼下的登山单车被人撬开不翼而飞;在公厕垂头洗手漱口,把刚在博览中心买的燕窝礼品置于一角,抬起头来,燕窝礼品就不见了。岛国朋友打趣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只有在小镇里好像什么都可以自称天长地久,连悬挂在屋外的衣吊都已用上超过半个世纪了,衣吊的皮肉都已裂开,歪歪斜斜地挂着你从都城买回来的衣裤,随风摇摆,随时会不在乎掉落在泥地上的样子。母亲宁愿把这些年来你们为她买的新衣吊用塑胶袋包裹起来,她总说旧衣吊还可以用,不好用新的。近年她会在晚上把这些可以送进博物馆展览的衣吊收回来,担心被路过的印度人偷掉。甚至连门前的拖鞋,也叮咛你收回屋子。以前在家,夜晚还可以把所有鞋子放在门前的鞋架上,现在怎么不可以了?母亲承认小镇的治安比起过去差多了,屡次发生蒙面人集体持刀枪闯进屋子打劫,以前白天进出家门都不需上锁,现在却需要了。这似乎是小镇近年唯一的变化。打劫猖狂的时期,你在国外,镇里几座华人大户的成人每晚轮流看班守护家园。小镇从来没有像样的警察局,都是依赖7公里之外另一城镇的巡逻警察,每次赶到事发现场,屋子早被强盗洗劫而空。

总是暗自庆幸自家的板屋,凶徒还看不上,倒是被老鼠盯上,大概在这里也繁衍几代了,每晚四世同堂似的,在老屋吃喝拉屎,喧闹翻天。在国外留学,两年没回家,就寝时刷牙找不到牙膏,结果随便漱口了事。隔天清早问母亲,她一脸警戒地轻声说道近年老鼠爱偷吃牙膏,跟着望一望屋顶,深怕老鼠听着了,嘘声道夜晚把它藏在塑胶盖子里。老鼠爱吃牙膏,会不会是顺便在把自己的牙齿也磨得雪白光亮的?夜晚它们在屋梁四处互相追逐嬉戏,群集在你睡的床头下叽叽嚓嚓啃咬着床脚。这是那张当年父母洞房诞下几个孩子的双人床,也不知道哪天睡到半夜会倒塌下来。辗转难眠的时候,你在盘算着下次回家需不需要毫不犹豫掏钱在夜晚转移到1公里外的招待所睡觉。

感到回家的感觉,当尝到母亲一手烧出来的饭菜。也许身体感官唯一深埋的乡愁,藏在舌头的记忆里。客家酿豆腐是最爱。母亲耗费一根香的时间,蹲在厨房天井大刀剁剁地把鱼肉、猪肉和青葱切碎,撒了胡椒和酱油,一团团塞进豆腐、香菇和羊角豆中,拿去清蒸。你自己也会做这道菜,但就是做不出那种乡味。回家吃菜总是添饭,吃到肚皮快撑不下去了。从小具有阴阳眼的二姐,言之鑿鑿指称,厨房闲荡着两个胖嘟嘟的小鬼,在吞云吐雾,没有人可以看到,但她瞧到了。然后又说屋前供奉的拿督公真的是个马来人哟,挺着大肚腩,满嘴蛀牙。为什么家中豢养的神神鬼鬼都是胖胖的?低头瞄一瞄长着横肉的肚子,神鬼都要减肥了。回到小镇,每天都有跑步的渴望。

(三)

在小镇的周边跑步,经过当年读了两年书的国民中学,看到一个配上贯头式、及膝长的金锦缎上衣,穿上蜡染布简裙的稻草人,在作势驱赶麻雀。年少的你当时在这片校园土地上栽种过长豆和苦瓜,不同在于当时没有成本制作过眼前这样衣着华贵古笼装(Baju Kurung)的马来稻草人,更不可能得到化肥,大伙儿只能在烈日的暴晒下跑进棕林里,收集带有青草味的牛粪作为肥料用途。当年校园发生华巫学生群殴事件,马来裔校长没有展开正式调查,就归罪于华裔学生滋事,唯一的华文老师愤而请辞,申请调回绿岛教书。学校不再聘请全职华文老师,也取消了每周固定在课时的华文课。几个星期的夜晚你和几个同学站在电话亭下,自发致电绿岛的华文老师,央求他回来不果后,你们几个华裔学生集体申请离校,转到7公里外另一乡镇拥有华文师资的国民中学就读。

在小镇成长,你不会因此特别留意马来人在小镇周边的落户,就像他们也不会留心你的存在。你一直以来比较喜欢在小镇周边的甘榜跑步,因为只有那里不会有狗只向你吠叫,不用担心被它们追咬。小镇里的华人住户比较缺乏安全感,纷纷蓄养家犬,永远把你当作异乡的陌生人狂吠。只有跑进马来甘榜,你才错位地微妙感觉自己回来了。公鸡啼叫,鲜花怒放,空气清香,老者迎面向你打招呼,小孩在嬉戏,年轻人围坐弹吉打唱歌。此时此地小镇上我族的一家大小还在木无表情捧着饭碗,看着电视,不然就是全神贯注围坐聚赌,不分男女老少。永久之镇的乡民们嗜赌,从赌博、赌球、赌马到万字票,不一而足。记得中学班上有位男同学曾报警,请警察捕抓他的妈妈,指控她终日沉迷赌博,而一时传为镇里的笑话。

记得每年雨季,周边的甘榜地势低,水灾频密,时不时见到马来小孩目光迷茫划着竹筏来到市镇。年少的你携同玩友骑着单车循着斜坡飞速滑进甘榜,水花飞溅,全身湿漉漉,玩得不亦乐乎。

大多数时候都感觉我们一直是活在边缘,在小镇空间上我们却是在中心。

(四)

午后的雨还在丝沥下着,一个马来仔把父亲载了回来,手腕包着纱布。这是父亲在一年里的第二次车祸。父亲鬼叫,这些马来人就是不会驾摩哆,才把他撞成这个样子,然后叫你赶紧把丢在路上的摩哆给驾回来。你说在哪?父亲吼道那个马来人会载你去。你去换一条长裤,父亲叫骂换什么呢?穿短裤不可以去吗?雨还在下着,又找不到雨衣和摩哆执照,急性子的他嘶骂不用雨衣啊,也不用摩哆执照啦。你觉得人回来就好了,即使摩哆丢了也是小事,不值得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什么信息都没有给你,就莫名其妙要你坐上一个陌生马来仔的摩哆。

马来仔驾得很慢,都不知道他要把你载到哪里去?雨下得更大了,越过大河的州界,来到一公里外的十字路口,有一大群人打着伞在路边烧冥纸,忽然怀疑刚才回家的是父亲的幽灵,雨滴狠狠地敲打你的背脊,还好眼前没出现一块白布包着一具血尸的场面。摩哆完好无损在雨中停着,马来仔指着自身摩哆的车牌笑说,抄下它吧!买万字票,一定会中哦。这是风凉话吗?你瞄了马来仔一眼,追问到底是不是他撞了父亲?他一脸无辜道是你父亲撞了我,当时我驾在他前面,他从背后撞我。可是,你问为什么是父亲受伤,而你却没有?他辩说是父亲被自己的摩哆把柄夹伤啊,解释得天衣无缝,恐怕是父亲不是了。看他载父亲去医院敷药的诚意,又把他安全地载回来,你也不好意思追究下去,还大声用马来语跟他道了两声的Terima Kasih。

回家问父亲,他又吼又叫地大骂是马来人在前面突然转弯回来,没看后面的车,才把我撞着了,我看要去报警,免得恶人先告状。你突然为自己那两声的Terima Kasih害臊起来,马来仔撞了父亲,你还谢谢他,自己怎么了?哥哥来电,你们商议要不要报警,哥说父亲可能也有错,毕竟是父亲在后面,人家在前面,在情在理,当然是后面的摩哆撞前面的摩哆。你不知道该相信谁。有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再说他也受伤了。

父亲气消后,也不想报警了。呆在家养伤要紧。每天载他到医院清洗伤口。车祸的隔天,哥哥又来电,以为他会问父亲的伤势怎样了,劈头第一句却是:那个马来人的摩哆车牌是几号?我们的摩哆又是几号?我要去买万字票。

这一点,倒是马来人说中了我们的要害。

那次回家,罕见地可以跟父亲终日相对。母亲苦笑道父亲倘若呆在家经常不会是好事,多半身体有恙了。过去每次回来,父亲白天都几乎不怎么在家,跟一班不分种族的赌友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即使夜晚在家,他也会坐在地上自得其乐玩着扑克牌。那是他和乡民们一生的游戏。小镇上无论是任何庆典或仪式、葬礼或婚礼,主人家一定要准备扑克牌,这样才能吸引到群众前来祝贺或悼念,留下红包或白金,每年的庆典或仪式才可以轮番进行到底。生老病死的仪式,乡民们都需要以扑克牌和万字票相伴。人生对永久之镇的乡民而言,仿佛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小赌或豪赌。

反应

 

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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