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认为：“舞蹈不是一个认知的事情，是一个感受的行为”。

而匠人邱文皇则自我批判：“如果语言可以完全表达我的作品，那我还需要创作吗？”

艺术创作者或者匠人，就是心里有话无法透过言语具体陈述，才会将“心语”转为热情融入血液中用手绘出来。那是一种纯感觉，虚幻，但却是很敏感、很细腻的。

匠人，不会说，只会做。作品就是他的代言，非具体，因此需要用心贴近才能感受得到。

一件件由漂流木头筑起的生活美学，也就是邱文皇以木寄语的赤裸裸情爱。

每位受访者都有自己的人个特质。邱文皇就像一块木！

广东话中“一块木”，贬意，多过褒。是指一个人很木讷，我指邱文皇像一块木，当然是主观上也受到他的木家私创作的联想和牵强附会。

回想整个访问过程，他一再诱导记者随着他的步伐思考、提问，一再的强调他很慢热。我就觉得这股“木”的能量真的很强大。但，离奇的，我一点都不讨厌主控权被夺。我想就是他内在的“木”能量在发酵吧！毕竟，还真没听说过，有人讨厌“木”的。

饭勺历史

“Taka，帮我拿木勺子过来。”邱文皇隔空喊他策展人兼好友。

一只泛发油亮的饭勺很快被递送到他手里，他摸蹭着饭柄，吊我胃口的说：“这，独家。我从来没说过。”

饭勺是他1991年的作品（捏指一算，距今26载）。用来制作饭勺的是邱文皇妈妈胶园里的一棵百年老树，儿时，他和哥哥就围着它玩耍，树的根和坠落的小碎片就是那个时代孩子的玩具。

不懂何时，老树被砍了，树身也有被烧过的伤痕。

小锄头独自挖掏

无法解释，某天在吉隆坡念纯美术的他，突然想起胶园里的这棵老树……然后，他就告诉妈妈，他要将老树搬回吉隆坡。老树虽然被烧，却也不可小觑，高度8至9尺，树身数大汉子手牵手都无法环抱，一个黄毛小子想要将它连根挖起，带回吉隆坡？怎么可能……？

没人相信，他说真的。

就在学院放暑假回到小园丘帮妈妈割胶的工作之余，就拿一把小锄头，一锄锄的挖掏，无人伸出援手，因，没人相信，他可凭他一己之力挖出一棵盘根深扎的老树。

结果庞大信念撼动老树。后来他的母亲就找了人帮他将树搬下山，他的四舅驾着小罗里将木载到吉隆坡。要付钱给舅舅，舅舅婉拒，并说：“你还不会赚钱，不用给，你会赚钱了才给我。”

再花了一两个月将老树雕出一座作品（抽象的长颈鹿脚），搬到国家画廊打算参加青年绘画创作奖，门不够大，好不容易搬进去了，却得到一个坏消息，作品不够优秀，被退了。又花钱搬回家。

人与木的小片段

26年前的故事说来，再多的情绪已淡化。只是人与木凑成的小片段都成了他生命中的小涟漪。四舅不在了，妈妈还健在。饭勺，是那一棵老树的化身之一。

那年，老树雕成“抽象的长颈鹿脚”后，还剩下一些木块。初生之犊，对木只是一股热情，没有太多的技术。他看到妈妈盛饭的饭勺，是塑胶制的，他觉得塑胶不好，于是利用老树的剩躯给妈妈手雕了一个木勺。木勺送出去很多年她都没用。说了她几次，她就用了几次，后来还是收了起来，不舍得用。“后来，妈妈说她也老了！饭勺就给回我！”平淡，但是，催泪。

不完美的完美

邱文皇的木家私创作大部份都采用“漂流木”制作，何谓漂流木？

漂流木，指的就是人为或非人为，倒下的、坠落的树的枝干（不一定指在河里漂流的），经过了风吹雨打，岁月的洗炼，在尘世中游游荡荡、独自飘流了若干岁月，也许10年、20年，50年，其至100年。也许从一个大树桐，被漂腐到残破不全，可是，邱文皇，却一眼洞穿了它的美。

岁月造就的木

“我常说，可以走过漂流岁月的一定是好木。因不好的漂流不到十年，就坏了。我的口头禅：烂就是精华，因不好的都烂掉了，剩下的不只不烂，它还是最坚强和强韧的。木与人一样，无风无雨，就无法展现漂流的那股坚毅的性格美。不完美的完美，就是漂流木的最佳形容词。它粗粗烂烂，却不丑。”

居然说了漂流，就是居无定所，怎样找它呢？

“走过乡村后巷、城市新村，木厂，只要漂流木微微探出一个头，就逃不过我的眼睛了。这是经验。寻常人到木厂去，都只追求完美新木，所以不美的就会被搁置一旁，但我的眼睛就专发现不完美的，你不要的，在我眼中是最好。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这些东西和我太密切了，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差不多分不开了，我不用刻意去发现，因在我血液里流着那种发现，一经过那地方就嗅到那股味道，我们到新村，也隐隐觉得会有一些发现，这不是很玄的事。就像渔人出海，嗅一嗅海的味道，心里有数今天是否会有鱼获了。”

加工变成破坏

漂流木被领养回家，第一步骤就是用洗车的水枪清洗让它现形。有些漂流木有很多泥土塞在大洞，洗涤过程泥去洞现，木头的坑坑洞洞都是非人为，岁月划下的痕迹，别有一番韵味。在邱文皇的作品中有一块漂流木，是在马来人经营的木厂发现，还没清理完成，他频频呼庆说：“还好它还没清理完就被我发现了，不然我就不要了！”一般人会将漂流木清理干净、研磨和加工。他就觉得加工与否，要看漂流木的状况，像他买到的这一只，已是完美的漂流，加工，是一种破坏。

木也讲求触感

木作品，可以利用特定的叶子，将它给磨亮，这是快速油亮法。

但，另一个温馨版的亮木法，就是套过手的触摸，人体有油脂，也有热量，木及我们的肉体若是频密接触，它就会亮起来了。而我选择相信，这一支饭勺的发亮，是因为爱的手触（幽静的空间，突然传来张艾嘉的《爱的代价》，感性嗓子就唱到：“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是的，世事无常，一转眼，26载了。

但，并不是26载的岁月他都是在玩木。

20至35岁，邱文皇是专业画家。玩木，设计家私并不是他的人生规划。“我不是计划型的，当你一个喜好不断重复，它必然就是你的最爱。就像一个人就喜欢走森林去海边，我做木也一样，喜欢有时是解释不到的。”

营造温柔氛围

邱文皇曾被问：“做木，你觉得你环保吗？”

“环保与否？不是用标签的方式去看。做木肯定不环保。怎样去处理木家私创作与环保之间的冲突？我使用的是漂流木，你不用它，它也在那里，漂流的资源太多了！木有一种特质，沉稳、温润、静谧的气场，我是从事室内设计的，木是很好发挥的材质，很多设计师都喜欢在爱用木，因现代的建筑都很冷，不是金属就是钢铁水泥，木置身其中可以营造一个平衡、温柔和亲切的氛围。徜若一天没有木了，我还是一样可以创作，我并不依赖木，只是木在时下空间很容易获得，也被需要，我才使用啊！”

结合功能艺术

邱文皇的创作，结合了雕塑和家私功能，是属于功能艺术的创作。

“我做东西没有配合谁要我做给他。我认为最好的作品是自己需过，获得自己满足了，再给别人。那是非常重要。”

举一例。长年在外面工作的邱文皇，爱喝茶，苦于无法静静坐下来茗茶，为了让自己随时随地可以喝茶，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木箱子”，可装载一个紫砂大茶壶，数个杯子，在太阳底下，工地，他都可以席地倒茶来喝，而不一定要在舒适的环境下才喝茶。木箱有保温作用，加上紫砂密度高，加的又是烧水，6个小时内，茶还是温温的。

当初，邱文皇设计这木箱，存的就是一颗私心，让自己无时无刻可以喝茶。这举动做了十多年，很多朋友都爱上了他的木箱，最近刚好手上有一些旧木，他就拿出来做了10个，并不是存心立意要来买，只是自己喜欢、满足了，才给别人。

你与我都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工匠，没基本的树木常识，更不懂一棵树被砍了，除了成为烧柴煮饭之用，是否可以制成家具，继续陪伴？

也许大家记忆中也有一棵老树一路给你遮荫纳凉。然后有一天，树老了，被砍了。壮硕的树身被切割、散布满地。凑前一摸，手上沾满了它的“血”（树胶）。血就黏在掌心，在水喉下，洗了很久都无法尽褪。

若你不懂得怎样帮树“止血”，你可以就这样失去了陪伴长大的老树……让邱文皇给你上一堂课。失去了树，起码你还可以留下它的树身做纪念。

芒果树，是否可以制成家具？

邱文皇保守的回答：“笼统来说，都可以！我也鼓励用，因不浪费资源。芒果树的花纹是很漂亮的，印象中好像做过一件。”

３至５年沉淀期

怎样处理“胶”的问题？

“树，刚被切割下来，它需要３至５年的沉淀期。可是现代人，今天砍树，明天就卖了。摸时，还有胶汁的，有时我们钉铁钉，新木还有汁飚出来。太新的木，稳定性不够，譬如花纹、木韵、结实度不够，若是赶着还很新就制作成“具”，它会丛生种种问题，譬如结实度不够，就会跷边。

“以前做木厂的都有一个收木的动作，只要是自然物若要保存都需要经过一段风化岁月，让时间轮轴辗出它的印记。所以，以前的木厂都是建在河岸边，木桐送到是必须在河里浸泡两年，两年后，再剖开再浸一至两年，才可以卖到市场上。木，像茶，都是要收的。可是现代人的节奏快了，木和茶的制法都不遵循古法了，茶也是这边厢炒好，那一边出货了。”

深入木肌里

木，为什么要浸泡在河水中？

“木纤维在切割过程中受损，泡水可使木纤维收缩，稳定下来，就比较结实耐用。木纹，就是纤维表面，无论是新木或者漂流木，了解木纹理者才可以将木做得很好，因你看到它的深层美丽。文人常说：看透木里的灵魂，说的并不是木里真的会窜出灵魂来，而是指深入了木的肌里结构，看懂木的纹理，是转纹、长纹？你才懂怎么切割才不会破坏它的纹美。一块木头的切割很关键，做木，第一个关键，纹要切对。”

用手塑造美感

“木切坏了，感觉就不舒服。庄子（庖丁解牛）的故事叙述的刀法就像中国武侠小说的用刀情节，看牛不是牛，是依照牛体纹理扩展本来的缝隙、刺入虚空的部份。剖木也要理解木，当然我不能仿效古人慢慢的凿，那种境界我没有。先进的科技可以帮我们将大件的木先做一个完美的切割，但是来到后期，就要尽量少用工具，而是用手接触，慢慢塑造出它的美丽。”

邱文皇崇尚“裸”，那木的粗糙表面要怎样处理？

“人对木有一种错误的认知，以为木一定要过滑、打腊。但不懂，木有时是要过粗不是过滑。”邱文皇走到一张小凳子，抚着他粗却不损手的表面分析：“这块木，就美在它风化的纹，如果替它磨光或者抛机，诚然就是将一个80岁的老太太妆变成18岁的小姑娘，失味了，这是不应该的，它经历了这么多时间，不能消毁它，因此我就会用一把铜扫，很小心的顺着它的纹理，将凸出来的尖枝磨平了。顺着纹路，不破坏它的美感。”

自我疗愈的境界

哪一种木要过滑？

过滑或者磨的步骤，邱文皇追求的是过程后呈现的“花纹”。

正蚁木，花纹本来就很浅、很淡，就算你磨得再深都见不到它的花纹。根本就是做白功。

雨树花，纹很明显，一定要磨到它够滑，直至纹路曝现为止。了解，木的纤维，就是决定木要过滑，还是过粗的基本知识。

每一块木的温度不同，纤维疏密、味道也不一样。邱文皇最享受磨花梨木的时光，磨时溢发的花香味最明显，磨花梨，就像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