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欲望涌上来时，偶尔也会凭直觉去选书：陌生的作者、陌生的书名、陌生的背景来历，单单靠着书封设计、书介和书捧在手里的质感，就这么敲定阅读书单的新选项。

台湾麦田出版社近期推出了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rnes)的伤怀之书《生命的测量》，作家是在哀悼骤逝的妻子而写下了这本作品。由于这本书频频出现在面子书的时间轴上，渐渐催生了兴趣……

其实我手上的藏书中已有一本朱利安拔恩斯，就是朱利安上一本被翻译成繁体中文的作品，2012年由时报出版的《回忆的余烬》。这本小说在2011年获得曼布克奖(Man Booker Prize)的肯定。

小说篇幅不长，分成两部。

小说第一部是即将步入晚年的男主角回首自己这一生，他以百无聊赖的口吻敘述青少年时期的几位死党、大学时期的一段初恋、婚姻、家庭生活、挫败；在男主角不讨喜、自我中心、刻意大而化之的敘述腔调里，提到其中一位死党在大好年华时自杀身亡、维持了近20年的婚姻破裂了、这一生没什么再能打动他、他准备就这样自以为平淡无奇安安稳稳地终老逝去。

然而，到了小说的第二部，这一切都有了逆转，男主角先前在第一部的敘述成了“不可靠的自白”：他接收了故人的遗产馈赠，内容是与他相关的一段重要往事，也由此开始逐步松动、推翻他自以为准确无误的记忆；然而陈述里所有关于自己与他人的历史，就在不断出现新的佐证与证词情况下，男主角再也无法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撒谎”，甚至对事件的细节进行了“掩饰”、“缀点”、“加油添醋”，他必须重新以显微镜一寸寸地检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人格、行为、决定和态度，因为他也发现自己的任一动作对某事件或某个人起了剧烈的影响。

当不可靠的证词被推翻

这本小说最重要的梗概，就是男主角对死党的自杀身亡的原因的重复思考与追索。原先男主角看待死党之死，仅仅是惋惜与痛失一个才华洋溢的同侪，随着时间过去，哀伤之情也随风而逝；然而在小说下半部，笔锋一转，忽而进入了“心理推理”布局，男主角从“新出土的证物与证词”发现死党当年之死原来跟自己有关，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到小说结束，男主角便在惊奇与懊悔之中，一步一步地理清死党自杀的真相，以及死党周遭的自杀者遗族们究竟因为这事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更重要的是，男主角将要怎样面对自己、生命、无可弥补的过去。

朱利安拔恩斯借由《回忆的余烬》极为深入地爬梳个人与历史和记忆的关系，从而探析自杀者的死亡所衍生出的或深或浅的印记、疤痕、震惊、哀伤，以及这场震撼的冲击将如何篡改幸存者的余下一生。

《回忆的余烬》有着纯文学与哲理小说的内涵与细节，也糅合了推理小说的架构与布局。刚读完这本小说的时候，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胸口窒闷，很想吐，大抵是因为小说里的低气压氛围所致。男主角的敘述很多时候都像在碎碎念，会让人觉得这人真闷、真钝、真蠢，但却有种莫名的力量吸引人保持耐心好好看下去，可见作者其实成功塑造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庸人”。后来，去查了一下朱利安拔恩斯的背景，才发现他是摩羯座。怪不得，摩羯座连窒闷起来也是那么地认真啊！

当被追索的真相反噬

从《回忆的余烬》想到韩国电影《原罪犯》，这部由导演朴赞郁所执导的暴力悬疑片，围绕着“复仇”主题发展情节与敘事。

男主角原是个普通上班族，过着一般庸碌的人生；在一个如常酒醉的夜晚，他莫名地遭人绑架、禁锢，如此人间蒸发多年。期间他也没闲着，在不知天日的房间里，他与电视相伴，唯一的窗口就是电视上的节目；他练身、健身，从一个“死上班族”进化成“无情的复仇机器”。当绑架者终于将他释放出来，重现人间的他，带着疑惑、不解、冤屈、愤恨，踏上了追寻真相与复仇之路；各种暴力渲染、血腥刻画，像一种鲜红色的修辞，诠释着男主角的心理状态；正当真相一一被揭开，男主角持守了多年的推敲与论证全被打散，重新拼整成清晰的图案，才发现是自己的口不择言与无心之恶，触发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追讨生命的真相

所以说来，《回忆的余烬》与《原罪犯》有异曲同工之妙：个人历史与记忆的盲点与误区、自杀者遗族、无可逆转之伤害；同时，也都在扣问：在庞大且不得不逼视的死亡面前，你将如何自处？你是幸存者、加害者，还是旁观者？

无论是《回忆的余烬》还是《原罪犯》，主角表面上是在追索一个真相或追讨一个公道，但事实上，他们追索、追讨的是自我生命的真相、意义和本质：我接下来还能怎样活下去？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回到文章开头所提到的不期而遇的选书习惯，《回忆的余烬》或许并未提供一个讨喜的故事或角色，但仍然会在你阅读过程，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思考自己的处境或与周遭环境的对应。

这本小说适合在热带多雨的午后，泡一杯茶，置几片奶油饼干，半躺在沙发上，静静地随着小说里的老头去探看一件半世纪以前发生的哀伤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