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一春鱼雁无消息

他们不让我触摸你。他们,展览厅的导陪们,纷纷转过头来,用鹰一样尖锐的眼睛,严厉地把我微微颤抖着禁不住就要向你伸出去的手,紧紧地盯牢在牛仔裤袋里。

他们一定不知道我认识你。我脱下大衣,还没走进大堂,就已经隐隐地听到你压低声线的嘶鸣,那么缠绵,那么熟悉,就好像当年你每次听见我的脚步慢慢地移向你,你就会轻轻地蹭蹬起两条后腿,渴望我靠上前去,把脸贴在你的耳朵边,和你轻轻厮磨。然后我就见到了你。你微微地半俯下头,彻底收复起你曾经刚烈如火的脾性。

你消瘦了。你驯良了。你安静了。你不再是一度狂傲不羁,难以驾驭也难以驯服的你,于是我忍不住轻轻别过头去——我看见你那硬生生被绞断的尾巴,你遭遇过的,恐怕是一宗破不了的悬案,是一段说不出口的委屈吧?而在你的眼神里,我隔着把你框架起来的玻璃,还是读到了当中有着太多“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的怅惘。

梳刷毛发取暖

尔今我就站在你的面前,站在已经是春末了室内还开着暖气的展览厅里,感觉到我的脚趾不自觉地慢慢朝内弯曲,仿佛脚板正抵在你温厚舒软的肚皮上,来来回回地梳刷着你琥珀色的毛发取暖。但我应该怎么样才能够让他们相信,我早在两百年前,早在因缘的风沙刚开始卷起来的时候,就曾经把头埋进你迎着刀片一样凌厉的冷风愤怒地往后飞扬的鬃毛里,踏遍风烟古道,在雪压青毡的荒野上,朝夜色灼灼的帐篷奔去——

不允许忘记你

而之后,数度凄惶轮回,数度在抛掷的春光里徘徊,都只能和你隔世错肩,都没有机会再贴近你。偶尔我匆匆穿越重重的人群挤进冰冰冷冷的地铁,忽然闻见有人的衣角飘散你带着山野和草原调混的余香,我知道那是你,我确定那是你,我知道你想没有允许自己在岁月的余光中忘记你。

只是在你三番数次缺席的轮回里,我总是怅然若失,总是紧紧捏住你前世留下的蛛丝马迹,企图在人海中感应你,侦察你,辨识你,并且想象着,倘若这一世能够和你相认,在各自步向来世之前,即便匆匆一叙,应该也就圆满了我对你仿若饥鸟对于落粒的渴望——并且我知道,光年磨损思念的轨迹,在逐渐疲乏逐渐衰颓下来的前世记忆,你的眉锋你的颧骨你的耳垂,终究在我的意识里淡化、退减、消失,像一朵昙花,完全为着在我面前凋落所以才盛开。

历经生离死别

尤其你应当明白,完好无缺的日子,对于像我这般,已经开始走在生命的下坡路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场布局,不过是一个圈套,终究是要被揭发开来的事体。遗憾来过,沧桑来过,生离和死别统统都来过,我又怎么可能心无挂碍地向你展示我当年初初见你时楚楚的笑靥?开到荼蘼,花事终了,从此越是美丽的,越是显得诡异。就好像那些搁在记忆的河床里的爱意,其实老早已经腐蚀成细沙成碎粉,所有的念念不忘,不过是求个明白而已。

我只是不肯忘记,那时候我伏在你的背上,夜色深不可测,耳边呼啸的风发出严厉的警告,有些爱情,因为冒犯禁忌,到头来空有过程,不会有收成,因此我在错乱的盛世,在巴黎的美术馆终于和你不期而遇,才是它最终最合理的结局。

如是因 如是果

生何其脆弱,爱何其稀薄,人世间的相遇,宛如一声滑落在荷叶上的叹息,而我所有的焦灼,全是堵在咽喉百词莫辨的承诺,像一朵惊慌失措的云,在空荡荡的天空,搜寻被因缘绞短的尾巴——如是因,如是果,我其实明白,无常之常,慈悲之悲,都是因果,都是循环,而生命最迂回的迂回,莫过于到头来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时候居多,因此我也就学会了缄默,学会了不再向命运追究遗憾和忧伤的谜底,像树皮在森林爆出一声细微的撕裂,独自圆满生命的不圆满,独自逆转运命的终究不可逆转。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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