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客途柳色雨中深

一字到天涯:范俊奇

(然后日子薄了,然后月亮瘦了,曾经手忙脚乱的青春,到头来不过是一张斜斜地挂在玄关上的画,无动于衷地,美丽着当年呼风唤雨的美丽。)

狗狗的主人恐怕是广场上最年轻的游民了我猜。他穿着亮橘色的冬衣,把连帽领子提了上来,浓浓的眉毛底下,明显有着浇泼不熄的愤世嫉俗,仿佛随时准备跳起来反手扣紧命运的喉咙,一拳还击生活对他的百般刁难。

春末了,但阳光明媚的慕尼黑还是寒意逼人。我瞥见他紧紧反锁着的眉头,可再怎么锁,也锁不住他那一脸凶猛的俊色,然后他利落地弹起身,卷起铺在地面上色彩暗沉的毛毯,再顺手抄起搁在地上等候路人或游客随喜扔下几个零钱的帽子,转过身对狗狗吹了一声口哨,就头也不回地穿过巷子,沿着维多利亚广场的教堂走去。

其实让我动容的是摇着尾巴紧紧挨着他的那一头灰褐色的脏兮兮的狗狗,虽然看起来多少有点疲倦有点憔悴有点无奈,可是只要亦步亦趋地贴在主人腿边,我其实愿意相信,再刺骨的寒风,对牠来说也是春天,因为牠的天涯,一直就在他的脚边。

不介意找借口醉酒

当然慕尼黑比苏黎世调皮多了——到处都是欲拒还迎的绿眼睛,都处都是危机四伏的酒吧与音乐,我推開酒店玻璃门往右走,在暮色迟迟不忍心笼罩下来的黄昏里拐进一条横巷,因为酒店前台告诉我,“听着,到那条横巷看看去,喝不醉的啤酒、停不了的音乐,城里最美丽的人晚上都窝在哪里。”于是我穿上红色印着独角兽的毛线衣,虽然我不怎么喝酒,虽然我不打算打开自己去认识谁,但我不介意偶尔找个借口醉,尤其当人们都只把你标签成游客的时候。

硬生生的迷路

可不知怎么的,就那么几条错走过复杂的横巷,我竟还是硬生生的迷了路,并且开始流连于迷了路的小店和小店里的小资风情,甚至一个不小心,就给自己买了一枚戴上去就像在手指间结满了蜘蛛网的巨型戒指。

于是我想起有一年我们在伦敦苏豪区一家专卖怀旧杂志与唱片的老店里碰过面,你站在店外敲着玻璃对我招呼,那笑容一丝一毫都没改变,灿烂得让我当场鼻子发酸, 我好像这么告诉过你,时光就像一眼老井,用晶亮的青石壘成,最终却被埋在荒芜的废墟里,而井里头的水因为太久太久没有被摇上来,渐渐的就懒了,就硬了,即便你俯下身朝井底大声呼叫,井里头的水漾也不漾,对什么都再也提不起劲,然乎慢慢的、慢慢的就枯竭了,就掩埋了——人生的际遇不也是这样吗?两个人走在一起,遇到岔路要拐弯了,就把其中一个从背上甩下来,总归要各走各的,总归谁也顾不上命运唬弄了谁又怠慢了谁——

我们都明白,生命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时候一度相知相惜的人渐渐走远了,渐渐生分了,实在不必要气急败坏地追回来。疏远也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珍惜,尤其是相遇是多么的不容易,真的真的不容易,曾经你在,曾经我们那么自在,也就是生命里曾经春风扑面,一页和暖的记载了。而奇怪的是,我总是在客途上对周围的环境微微感到不安的时候想起你,想起我们也有过花团锦簇的记忆,想起我们的似有还无,想起我们曾经是彼此之间牧童遥指的那个杏花村——于是我站起身,慕尼黑下雨了,夜开始一寸一寸地加深,可那些面如桃花的年轻人,他们的青春还是滚烫的,炽热的,雷电交加的,稍微靠近过来,还是会灼伤人的。

离开慕尼黑的前一个晚上,我跳上小巴到临近的下城,听说城里有个古老的嘉年华,我避开喧闹的摊位和雀跃的人潮,给自己找了一张面对一座教堂的长条铁椅子坐下来,身边恰巧有个戴着礼帽的老绅士,安静地坐着吃完一份长长的猪肉三文治,然后站起身,稍微整体他体面的靛蓝色长风衣,转过头和蔼地向我道别就离开了——那时候天其实还没有全盘暗下来,我透过光秃秃的枝桠,看天色苍茫,看教堂边上握着提琴的古铜雕像,看天使在教堂尖顶上飞过留下的尾巴,看远处有人穿着美丽的斗篷在原地旋转,好久,好久,都舍不得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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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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