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此身多寒凉

从苏黎世到巴塞尔再到纳沙泰尔,沿途都是雨,细细密密,缠缠绵绵——

而我站在月台上等8时14分的火车。风锋利得像把刀子,企图从胸膛穿过,然后不留情面地捅破一窝又一窝,平时被收藏得妥妥贴贴的心事。

我望了一眼挂在大厅的列车时间表,然后转起头,正巧看见对面月台上有个化了烟熏妆的艳女,穿着一件比午夜还要蓝的冷峻风衣,她瞥了我一眼,眼角溅开微微的善意,随即优雅地背过身子,给自己点上一根细长的香烟,打算驱散早春的寒意——而我隔着一条空旷的轨道望过去,她的背影实在好看,好看得像一部活色生香的短篇小说,就只差一个妩媚的开头罢了。

至于我,起飞前我已经告诉伙伴们,我先降落苏黎世,然后隔天搭一程火车到巴塞尔和大伙会合,那酒店我认得的,就在会展的电车站附近,拖着行李往前走一小段路就是了——他们听了马上起哄,怎么又住苏黎世,赶火车不累的吗你?

而我总是笑,从来不肯正面回答。我其实没有说出口的是,我喜欢的是苏黎世的怡然和恬静,喜欢的是苏黎世的冰冷和干净。巴塞尔不是不好,就是太热闹了些——正如那一年我刚抵步,雪刚巧就停了,可苏黎世还是冷,还是在零度上下徘徊。年轻的司机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珠,从机场开往市中心的酒店途中,一边轻轻摇摆着身体听着电台播的饶舌歌曲,一边扭转头说,你瞧那雪,3天前下的,到现在都还没全融化呐。

雪迟迟不消融

我打车窗望出去,的确,光秃秃的树枝和静恹恹的屋顶上,还覆盖着一层懒洋洋的白雪,迟迟都不肯消融——今年的苏黎世,恐怕是铁了心的冷。但这么深邃的冷,其实我是欢喜的,并且一厢情愿,把它当作是我与苏黎世彼此记认的一种约定,也窃窃自喜的视之为苏黎世暗地里向我问好的一种方式。 

我隐约想起朴树的一首歌,他不是这样子唱吗,此身多寒凉,此身越重洋——我转过身,离开火车站,办好了一连串的行程和票务,越过对街,沿着Bahnhofstrasse,很自然往苏黎世湖畔走去。我记得当天的湖面光滑如镜,只是我散步的步伐却远远的生疏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湖畔的阳光,意外的明媚,不断扰乱我散步的节奏,并且在来来回回迈开的步伐之间,总是出其不意地闪现好一些在某一段人生场景曾经紧密相依,到头来却渐渐在人世风尘中将彼此彻底遗忘的清白脸庞,渐渐的也就天各一方,渐渐的,谁也记不起和谁曾经相识一场,反而是岁月教会了我们如何铁石心肠。

电车既陌生又熟悉

至于苏黎世,我跟这城市其实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我记得那几年住的酒店,对面就是电车站,然后从电车上跨步跳下,就是苏黎世大学树荫浓郁的斜坡入口,而每天清晨5点,就开始听见电车叮叮叮的把清晨敲响,然后压低声线,轰隆隆辗过安静的苏黎世。我有时候站在露台边望出去,往返的电车既陌生又熟悉,不断在提醒,我毕竟是一年飞过来一次的路过之客,总是赶在夏天正式降临,阳光开始充沛之前就必须离开,回到我生活的长年都是夏的地方。

因此我特别喜欢湿答答的,下了一整天雨的苏黎世。有一次我一时大意,把借来的伞漏了在火车站的面包铺,于是急急忙忙倒回去找——啊是,替你收起来了,漂亮的店员虽然在忙着,可还是笑脸盈盈的钻进厨房把伞交回给我。我说谢谢你呀依莲娜,她听了吃惊地低叫,啊不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之前见过面吗?不是的,我只是刚巧听见你的同事在叫你的名字。她开心地笑了又笑,绿色的眼珠子于是更翠绿了。

回到酒店,我借故埋怨今天天气真坏哪,即刻那戴着厚框眼镜像个化学讲师的酒店经理就跳了起来袒护,不是的,不是的,你来之前,这里的天气美得不像话。我笑着说你担心什么呢,下着雨的苏黎世也挺好的,就是路有点滑。

念念不忘蓝莓咖啡馆

前后8年了。我总是在花还没开齐之前来到苏黎世,除了最后两年换了酒店,一直都住在这里,每天越过马路搭7、10、14号的电车到上城,步行10分钟就到火车站,我尤其念念不忘火车站里头有家名字叫蓝莓的咖啡馆,每天都推出热烘烘的带点咸味的羊角乳酪面包。

我还记得有一次,隔两天我就要离开了,傍晚出门,到同一家coop买新鲜的水果买漂亮的松子饼干,努力过着和当地人一样细细碎碎的生活,然后一个气急败坏的老先生突然把灰色智能小车停在我面前,摇下车窗,用一连串劈里啪啦的德语向我问路,我爱莫能助地摊开双手,抱歉地用英语告诉他我是这城市的新人哪,恐怕帮不上忙,要不你到前面的餐馆问问吧,他听了,马上坏脾气地把车子掉转头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提着两袋食物,哑然失笑。

总是这样的。刚刚稍微摸清楚这城市的脾性,刚刚调校好和当地人交换友善的眼神,就又得把行李箱扣上,准备离开了。再见苏黎世,再见我落脚的名叫Michbuck的社区。

过几天就是复活节了,酒店已经兴致勃勃地彩蛋都布置好了,而我却又要告别了。很多时候,我们其实都心里有数,有些脱口而出的再见,极大的可能就是预言了——长长久久,都不会再相见。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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