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灯落雁飞罗衣薄

一字到天涯:范俊奇

其余的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我们在东京的一个地铁站把他放下,他下了车扭过头,挥手致谢,神情特别腼腆,看上去多么像一樽浅蓝色细长的直身琉璃水瓶,真高,真瘦,我差点就要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他了,然后他用手背拂开频频刺进眼睛的刘海,转个身就进了站——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男孩子留点刘海好看,有种心事重重的样子,仿佛故事刚刚要开始,又仿佛故事根本已经结束,充满着青春的悬疑。

但我要说的是他那双风尘扑扑的牛津鞋——鞋子有点旧,鞋身外腰都旧得微微张口了,可那浅浅的驼色,被岁月浸润得刚刚好,像一个读过很多书走过很多路,步入了中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绅士,所有张扬的气势虽然都被收敛了起来,但你知道如果他开口说些甚么,你基本上都会愿意去听。

我记得有一年吧,我被邀请到伦敦参观某个名牌的制鞋厂,制楦的师傅幽默,一边用锉刀打磨鞋楦的内模,一边意味深长地说,“鞋子本身有它自己的脾性,穿得够久,默契够深,它总会出奇不意,把你带到你其实一直想要到的地方去”,我听了就微笑起来,抬起头,正好跟师傅交换了一个海洋一般蔚蓝的眼神——怎么不是呢?人生长长短短,所有好的坏的,很多时候都必须低下头系好鞋带走出去,该发生的事情才不会荒芜,该遇见的人才不会怅然,该掉下的眼泪才不会过期。

于是我问他,“像你这种年纪的日本男孩,不是都应该穿高筒运动靴的吗?”他礼貌地笑了笑,不置可否,用支离破碎的英文回答,“也不一定。我喜欢旧物。这鞋子二手市场买的。我穿了两年了。就3碗拉面的价钱。”然后化妆师退开一步,侧着头打量了一下,决定拭干净刚刚替他添上去的眉色,喃喃自语,“已经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干干净净就好。”我想起诗经《野有蔓草》里头有一句,“清扬婉兮”,用来形容女子容貌之美好,原来用在他身上竟然一点都不过分。可后来他一直都没有大红。也一直没有像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到巴黎”而他笑着抿着嘴巴回答说“想”。

依旧略显病态的俊秀

所有我们认为理所当然会发生在他身上的终究没有发生——我只记得,我后来在“优衣库”其中一季的广告中看到他,他还是那么的瘦弱,那么略显病态的俊秀,还是那么的,一双眼睛望过来,郁郁寡欢,都是欲言又止又迟迟不肯离开的秋天。而模特儿的事业,寿命就像热带的花,花期本来就不长,你要不一开始就生如夏花轰轰烈烈地灿烂烂,要不就渐渐地静如秋叶,背转身,形单影只,退到繁华以外的田野躺下来敞开自己——岁月对长得好看的人,不见得就特别和善,反而相对的更严苛一些,只是我们都不知道罢了。

而那一趟我们拍摄的地点恰好在东京的Happo-en,据说这座古朴的日式庭园,里面住着一棵500岁的松树,润亮轩昂,庄严得像一幅画,如果运气够好,碰上樱花盛开的时节,那樱花还会一串一串的垂下来,打在行人脸上——我们穿过竹林,穿过锦鲤在水里欢腾窜游,比湖还要潋滟多姿的池塘。

不要变世故老练

我记得摄影师专心调取角度,在池塘边滑了一跤,差一点就连人带机给摔进塘里去,他在居高的小径上看见了,急忙丢开摆好的神请和姿势冲着过来,一整张脸上都是受了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小时候看见玩伴闯了祸,把自行车车骑进邻家大婶种满九重葛和养了好几盆兰花的花圃——也就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的纯真会被时间的过滤网给网住,不要那么轻易地变得世故老练起来。倒是这座《八芳园》的庭院再深,也深不过池塘边的水亭里爬得满满的都是深情的藤曼,清贫娴雅,闲寂淡泊,让我想起日本人崇尚的“侘寂”,适时拂去草庵上的尘芥,在素朴中体验清净无垢的世界。

后来挑选照片,其中有那么一张我格外喜欢,他站在连接到庭园小径的玄关上,半低下头,刘海刚好遮住了他老是魂不守舍的眼睛——风沙滚滚的青春,隐隐约约的遗憾,历历在目的曾经,他站在别人站过的回廊,温习别人温习过的忐忑,而所有的想念,总是像一场诡异的过堂风,事过未必情迁,留下来的,是比空荡更空荡的空荡。我其实想找个机会对他说,我很高兴我后来终于念对了他的名字,Shintaroyuya ,当我用生涩的日语小心翼翼的发音时,它就像一句被严谨恪守的箴言,在舌尖惊起,然后慢慢地垂下,就像每一个曾经住进我们心里的名字,欢情有时,忧伤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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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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