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细水长流的风流

老想一个人住在一间有着大大水泥阳台的屋子。大得,可以在旱灾的时候召唤30人一起跳求神舞而一点都不显得拥挤。大得,其实还可以在阳台上气势磅礴地种一片文静的竹林。高兴的时候,可以在月光泼下来的阳台上玩几轮跳房子,然后拨一通电话邀请童年的自己,一同在回忆里把臂共游——然后跳房子跳累了,天也应该就快亮了。偶尔伤心的时候,可以躺在阳台上,瞪着满满整个天空都是的星星,跟星星们比赛,看看谁会因为被某个人思念而打了一个忧伤的喷嚏——有时候被回忆灌醉了,就昏昏地睡倒在阳台偏右的角落,那感觉就好像睡在母亲的子宫里,潮湿,但是安稳。

而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们其实都有切不断的子宫记忆,我记得我在母亲的子宫里,陪母亲穿过木屋后一条芦苇冒长的捷径,有时候母亲牵着哥哥姐姐的手送他们上学去,有时候母亲吃力地挽着一篮子菜,准备给家里煨一大锅梅菜猪肉。

远离城市繁华

老想住在一间有着大大水泥阳台的屋子,最好建在一座可以望见悬崖的庄园里,远远离开城市的繁华和烟火,在阳台上摆一个大大的浴缸,可以面对着夕阳,替自己慢慢老去的灵魂,一遍又一遍地刷洗,然后在深不可测的夜色里沉沉地睡去,一直到天就快亮了,才被夜归的、风流的、喝得醉兮兮的风给摇醒,然后迷迷糊糊地忆记起,那些衣衫褴褛的过去,那些犹如仙履奇缘的曾经。

安静影像是叙述

而人世间所有的抵达,在行走与停留的中途,在城市与城市的衔接,其实都是为了发现——发现一座欲言又止的教堂,发现一个差一点就面目全非的自己。尤其我相信,再怎么安静的影像,终究是一种叙述——叙述当时还没来得及沉淀下来的感触,叙述原来当时已经留下了伏笔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吧,千帆都过尽,偶尔把照片当作笔记,一页一页地翻阅过去,才恍然大悟当时没有被洞察的先机,其实老早就藏在照片与岁月之间的缝隙。

在我所谓的游记档案里反覆出现得最频密的画面,多半都是迷路的印记,我常常为了辨记在陌生的城市走过的路,不得不把沿路遇见的景物都摄入手机,作为随后查核的依据——迷路,是认识一座城市最谦虚的态度。

我记得有一年在墨尔本,我来来回回穿过周日放假丢空的办公大楼,倏忽转身,即被一座竟还架上手拉铁珊的怀旧电梯所吸引,看它娴静地匿藏在大楼的转折,就好像一个开了头的小说,耐心地等着谁把往后的情节给铺展开来,给衔接上去。而利落的建筑线条之外,最能把我绊倒的,是设计细节上的温柔,是门板上洞穿世情的门环;是梯阶旁忠心耿耿的扶手;是地砖上16岁少年佻皮烙下的手模——尤其是,悬疑小说版步步为营的梯阶,以及一格拼接一格,每一格都仿佛满怀心事的地砖,我一直都沉迷,也一直都欢喜,我尤其好奇,有没有我曾经认识的谁在那上头行色匆匆地走过?

偶尔我也难免会坐下来想,那些在不同的城市遇上的风景,其实一点都不单纯,它们如果不是预告一些什么,就是让我去发现或者遇见一些什么——顺应机缘,勾连际遇,让我一片一片地按图索骥,收集在不同的城市里头,其实有一个我在这一世之前认识的人,给我留下的一张小纸条,然后慢慢的慢慢的,也就清清楚楚地拼凑出手掌上错综复杂的纹理,唤醒了我的混沌和沮丧,教会我用最精致的文句,在语境上叙述出因果的构造——在隔离中缝补人与人之间相互怜悯的共性,带出坚持老派的气派,也带出细水长流的风流。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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