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丁果

韩国独立媒体人边熙宰发现大量证据，揭露现任总统尹锡悦当年伪造证据逼迫朴槿惠下台，但如今又登门拜访致歉。他被尹锡悦政府的检方逮捕下狱1年，但保释后出书4本继续追查，展示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尹锡悦的不法行为，也获得越来越多法律界和民众支持。

韩国总统尹锡悦被称为韩国的“特朗普”，尹锡悦的政治盛名，就是建立于用检察官的铁腕，将韩国两位前总统——朴槿惠和李明博送进监狱。更奇特的是，这位8次没有通过司法考试的韩国第一检察官，是在左派总统文在寅任内受到提拔重用，从首尔中央检察厅厅长直至检察总长，成为文在寅的心腹，帮助文在寅拔掉最强大的保守派政敌朴槿惠，居功至伟。

开创“媒体观察”公司

尹锡悦却在文在寅下台前夕推动的削弱检察系统的司法改革中，与文在寅翻脸，并与文在寅任命的两个短命司法部长曹国和秋美爱短兵相接，在被迫辞去检察总长职务的同时，也削落文在寅的支持率，并为自己跳槽到保守阵营参选总统奠定了民意基础。尹锡悦当选后，大肆提拔他在检察系统的亲信进入政府，尹锡悦将他担任首尔中央检察厅厅长和检察总长时的左右手韩东勋，安插进司法部做部长，以至于韩国舆论在尹锡悦执政满周年时评论说这是“检察治国”。

殊不知，当尹锡悦在检察系统一手遮天的时候，却碰到了一个“硬骨头”的保守派独立媒体人和政治评论员边熙宰。他在二十多年前开创独具一格的“媒体观察”公司（Media Watch），专门检视韩国主流媒体的假新闻和与事实不吻合的报道，追求新闻真相。2016年10月，韩国有线收费电视台（JTBC）报道总统朴槿惠闺蜜崔顺实修改总统的发言稿，引发“亲信干政”丑闻曝光，使朴槿惠一夜成为“千古罪人”，而且之后遭弹劾以及最终被定罪坐牢。

边熙宰验证2016年至2017年该电视台的报道，发现了系列报道中24个不重复的错误，尤其是发现定罪的主要证据——崔顺实的便携式个人电脑（Tablet PC）其实并不是崔顺实的，而是调查部门移花接木搞成的“铁证”，但是错误报道得到独立检察官办公室后续深入调查的确认和认同，甚至为了平息民间对第一个电脑拥有者的疑虑，捏造出第二台电脑，由此成为入罪朴槿惠的“铁证”。边熙宰由此展开长达数年的独立调查，拼凑出媒体、电讯公司、独立检察官办公室多方大动手脚、操作证据、捏造证据、频作伪证的“司法路线图”。

得到同行、司法专家肯定

他将独立调查内容披露于自己的媒体上，为此受到电视台控告，也受到检察系统打压，并在2018年以“诽谤电视台”罪名入狱。坐牢1年后，边熙宰保释出狱，他继续收集证据，来证明当年对朴槿惠的调查根本违反了基本的司法原则。

由于他锲而不舍地追寻真相，而且所收集的证据和建立的证据链科学有理，故慢慢从孤军奋战得到越来越多媒体同行、司法专家甚至政界名人肯定，其中包括前总统文在寅的左右手、共同民主党前主席宋永吉，以至于对他恨之入骨的主流电视台和尹锡悦检察系统的人马，也无法再度贸然打压，而是保持异乎寻常的沉默。

由于韩国法律禁止刑事起诉在任总统，因此，边熙宰在尹锡悦就任总统之际，对他和韩东勋以及当时的另外几位检察官，发起史无前例的民事诉讼，称当年尹锡悦等主导的捏造事实的调查，对他造成了“间接的伤害”。边熙宰不顾身家性命，6年来穷追不舍，以一个媒体小人物，挑战有“第一检察官”美誉的现任总统，勇气不可谓不大。

迄今为止，边熙宰已经写了4本相关证据和分析的书籍，本本畅销，导致韩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于边熙宰的说法，韩国各界分成两类，一类是被他的证据说服，动摇了对尹锡悦“为公平正义而战”的信心，一类是依然沉默不语或者“漠不关心”，但是没有一人出来说边熙宰是“疯了”，是“胡说”。

这场“大卫战巨人歌利亚”的持久战还在持续，有专家认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在于已经被文在寅特赦、而在边熙宰眼里是“不公平司法受害者”的前总统朴槿惠，一旦她站出来要求平反，尹锡悦的总统之路可能就要走到尽头，而这种迹象已经在朴槿惠近日频繁接受采访的过程中看到端倪。“女王复仇记”会否再度上演，全韩都在拭目以待。

“朴槿惠重视我的爆料指控”

日前，边熙宰接受《亚洲周刊》独家採访，这也是他首次对韩国境外中文媒体发声。总统府秘书长曾经对他说，韩国主流媒体不会访问他，作为独立媒体记者，首次因为质疑检察系统的腐败滥权而坐牢，他要把他的声音传递出去。以下是访谈摘要：

■你是韩国的独立记者？

过去20年，我一直在自己创的媒体“Media Watch”工作，主要工作是监察韩国主要媒体的公信力和公正性，只要发现有假新闻或者不实报道，我们就会在“Media Watch”发布出来，引起公众舆论关注。

■这家媒体是由大公司、大财团支持？还是靠市场和普通读者支持？

因为我们是专门揭露媒体和舆论界的假新闻，因此没有大财团和大媒体支持。但我们有数以千计甚至上万的基层支持者、自愿者和赞助者，包括订户，使我们得以生存下去，在韩国媒体界发挥特殊的言论自由功能。

■韩国目前的新闻自由度情况如何？政府和大财团是否有压制舆论自由的现象？新闻自由的空间是否有萎缩？

由于现在传统媒体是夕阳产业，因此，韩国的大媒体无法再依靠市场生存，他们必须以来自政府的支持和大财团的广告输血，才得以苟延残喘生存下去，故而根本难以发挥监督政府的第四权作用。在尹锡悦政府登场后，这种情况更为恶劣。政府对独立媒体的“弹压”和以检方力量来打压，使其生存状态急剧恶化。因而，我认为现在韩国的“言论自由”有很多问题。

■韩国每一家媒体都有比较清晰的政治立场，即使它在报道和揭发假新闻的时候，秉持事实第一的原则。你在独立媒体二十多年，基本政治立场为何？

从政治和意识形态而言，我是属于保守派的，也是坚决支持朴槿惠政权的。

■从外界来看，尹锡悦也是属于保守势力的，并代表保守派在去年的大选中赢得胜利。从尹锡悦执政后採取的亲美日、远中国、对朝鲜採取强硬政策的角度看，很多人认为尹锡悦是极右派。那么，从你的“媒体观察”来看，尹锡悦的保守主义与朴槿惠的保守主义到底区别何在？

尹锡悦在选举总统之前，并非是保守派的，而是民主派的检察官，甚至是左派民主政权（文在寅）的检察总长，他没有保守派人士的正统性，他自己的政治立场也不是保守派的。他是为了选举而“投靠”保守派的，也因为他，使韩国的保守主义变得十分混沌，甚至十分混乱。这也说明，目前韩国保守派内部有很大的危机，这促使尹锡悦的执政方式变得“独裁”，才能政令走出总统府。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他在文在寅时代担任检察总长的时候，不但把朴槿惠、李明博两个保守派前总统送进监狱，还把两百多位重要的保守派政治人物关了起来。

■尹锡悦的保守派立场背后的动力是“总统权力”，而非他信奉的意识形态？美国前总统特朗普过去与民主党打得火热，但是却以右派立场赢得大位，尹锡悦为权力而从左转右的特徵，是否与特朗普相似？

尹锡悦平常一直说，他最尊敬的韩国总统是金大中和卢武铉，而且他个人至今仍然坚守民主派、也就是左派的哲学。我个人观察认为，他是为了选总统，而故意将立场向保守派做了“大转弯”。

■尹锡悦在检察总长时代，将两位前总统送入牢房，确立自己“检察英雄”的形象，也累积了参选总统的政治资本。但是，由于他在保守派里面渊源不深，为了在执政后巩固保守派基本盘，尹锡悦在候任总统期间，特地到被特赦的朴槿惠于大邱市私宅登门道歉，并承诺要继承朴槿惠执政期间的政策。我们从国外角度看，双方好像是“一笑泯恩仇”，显示保守派团结。但是内幕到底如何？

朴槿惠对于尹锡悦可以说“气愤填膺”。当年，尹锡悦作为检察机构的代表，要求判朴槿惠45年，法官判了20年，关了1700多天后，由文在寅总统在执政后期加以特赦。朴槿惠至今坚持，当时尹锡悦代表的检方所作的所有调查都是不正当的。现在，朴槿惠表示，尹锡悦已经是总统，她不愿意再提及他。但是，当时尹锡悦的亲信捏造起诉她的证据，而且在现政权中担任部长，那是完全错误的。可以这样说，李明博前总统已经明确表态支持尹锡悦政权，但是朴槿惠仍然没有表态。原因或许是，由于尹锡悦手下的一些检察官还是表态可能再度起诉朴槿惠，导致她不敢公开站出来批评尹锡悦。我个人判断，只要尹锡悦发生真正的执政危机，或者民意支持度低过一个决定性的点，朴槿惠会站出来公开抨击当年以尹锡悦为主的检方捏造证据的问题。

■你是朴槿惠的坚定支持者，也是公开指责总统尹锡悦在检察总长时代“违反法律、捏造证据”问题的人，如今与前总统朴槿惠有没有直接的互动？

可以这样说，朴槿惠前总统办公室现在的办事原则是，把一切与朴槿惠不同立场或者无关人士的信件，都退回寄送者。但是，对于我每周一次将调查尹锡悦方面不当证据的报告、我写的有关书籍、民事诉讼的情况送达，办公室都是照收不误。显然，他们也很重视我的爆料和指控。

■尹锡悦在特别检察官时期，也就是你坚持调查和指控的“捏造司法证据”的“罪行”，是否是尹锡悦政权难以克服的一个致命伤，导致他执政越久，对韩国未来的司法独立和公正，会带来更多的损害？

完全是这样。尹锡悦在担任特别检察官调查时任总统朴槿惠的“亲信干政”，导致总统被弹劾；而后在文在寅上台后被任命为首尔中央检查厅长期间，操作证据、捏造证据、教唆伪证，来指控朴槿惠，导致朴槿惠入狱。你刚才提及，尹锡悦作为对朴槿惠求刑45年的检察官，在总统选举后莫名其妙去看望朴槿惠，并向她道歉。这从逻辑上就证明，他对朴槿惠的起诉是“不当的”。今天韩国有一个特别的情况，在野党领袖李在明在绝食后遭起诉，起诉的罪名跟当年尹锡悦起诉朴槿惠完全一样：贿赂。因此，在野共同民主党的前党领袖宋永吉认为，当初尹锡悦对朴槿惠的起诉也是不当的，因此宋先生认为，朴槿惠和李在明他们虽然政治立场不同，但在这个议题上应该团结合作。更值得关注的是，在国会投票支持拘留李在明的在野党国会议员，其实是受到尹锡悦方面的威胁，害怕因为自己的问题被起诉，以至于背叛了在野党的立场。

■你是何时出狱的？

我在监狱被关押1年后才出狱。本来，检方起诉要求量刑5年，不过法官判了2年。法官明确指出，这是因为我不认罪，所以重判。

■这次共同民主党主席李在明为反对尹锡悦的“独断专行”以及支持日本排放核污染水入海，而展开无限期绝食活动，前总统文在寅亲自前去慰问。如果文在寅彻底改变对尹锡悦的立场，尹锡悦会否重演将前总统送进监狱的戏码？

大概率不会发生。因为尹锡悦和文在寅在某种情况下是一种“共生”或者“共犯”架构。作为总统，文在寅完全掌握尹锡悦在首尔中央检查厅长和检察总长大位上办案的种种弊端和不法情事，一旦尹锡悦动文在寅，难免就是“鱼死网破”。因此，尹锡悦不会轻易启动对文在寅前总统的刑事侦查。

“尹锡悦或直接从总统退下”

■你的揭露行动横跨文在寅和尹锡悦两个时代，而且证据收集越来越多，尹锡悦“司法犯罪”的细节越来越清晰。那么，在尹锡悦登上总统大位后，是否曾对你动用政府或者司法的公权力来打压？

我出狱后，全力收集相关证据，这些证据相当确凿，数量也相当多，证据链的逻辑也十分严密，以至于韩国司法界的很多专家都同意和支持我的证据的准确性。我先后写了4本相关的书籍。因此，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总统尹锡悦和司法部长都保持罕见的沉默，不发表任何评论或者否认。我认为，这就是间接默认我披露的是事实，而不是“诽谤”。

当然，从湮灭证据的情况来看，当时决定朴槿惠纵容“闺蜜”崔顺实“亲信干政”以及受贿罪行的便携式电脑，本来在调查过程中，应该使用电脑复制，来保证证据电脑不被触及。但是事实上，这台笔记本电脑被打开了18次，并把笔记本内的许多相关资料都删掉了，这些都有证据来证实。

■根据韩国法律，除非叛国和造成国家重大损失，在任总统是不能被刑事起诉的。你的调查和发起民事诉讼等揭弊行动，是否会影响尹锡悦的5年任期？

韩国的法律禁止总统被起诉，不仅如此，以前连调查都不可以。但是，尹锡悦开创了调查在任总统（朴槿惠）的先例，导致总统在任职期间可以被调查。换句话说，如果包括我在内的独立调查，或者未来有检察系统介入调查，发现尹锡悦有更多的“非法”嫌疑，那么，执政党保守势力内部就会不断有人改变支持尹锡悦的立场。韩国保守势力内部的主流都是支持朴槿惠的，如果越来越多人意识到尹锡悦当年调查朴槿惠是採用了“非法的手段”，从而达成弹劾她的政治目的，最终导致她坐牢，那么，尹锡悦极可能连“被弹劾”的程序都省略了，直接会从总统位子上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