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本田善彦

50年前的1970年11月25日，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于自卫队驻屯地切腹自杀。

三岛当天带着4名楯之会的同志到陆上自卫队的东京市谷驻屯地，劫持了东部总监，随后跑出阳台向近千名自卫官发表演说，呼吁发动兵变，推翻“禁止拥有武装”的宪法，使自卫队变成为国军，这样才能保卫天皇和日本的传统，但完全没获得自卫官的响应，之后三岛选择切腹自杀。

此举带给日本社会巨大冲击，对文学界和政治运动产生强烈影响。

三岛是20世纪日本的代表作家，他不只曾几度入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同时他在政治议题上积极发言，他的奇特言行和爱出风头的高调作风产生极端强烈的视觉效果，不少人将他视为极右派的的民族主义者。

其实除了《金阁寺》等小说以外，三岛写了不少评论。这几年，日本出版界陆续出版介绍三岛之文化和政治言论的书，也通过这些“三岛语录”探视三岛鲜为人知的深层精神世界。

当年忧虑今日成真？

近几年，日本国内外媒体经常指出日本舆论的右倾化，确实于日本政坛冒称保守的右派国家主义势力看似不断地扩大，主张三岛一直期望的修改宪法的声音也高涨。但三岛最担忧的“对美追随”的态势逐年深化，拜金主义横溢，保守派和所谓右翼无法阻挡新自由主义的奔流，在当今他最看不起的、弥漫虚无主义的群众社会当道，已成为左右社会的主力。

三岛在战后25年的文章里这么说：“我对今后的日本，无法持有太大的期许，今后这样一直搞下去，‘日本’会不会消失？心中这样的忧虑日益加深”，“日本消失了以后，换来无机的、中性的、中间色的、富裕的、精明有心计的一个经济大国遗留在远东的一角。我不想与欲接受这些的人说话”。

俯瞰三岛的言论，不难感受到三岛对“近代”有高度的怀疑，以及轻蔑群众社会。例如“现在，于群众之间对政治的关心异常高涨。这不仅是政府的政治危机，同时也是对群众的政治危机”（《一个政治性意见》）、“我们否定在民主社会地位于神明般的舆论，最后要否定群众社会的非人性”（《反革命宣言》）、“民主主义是非常pessimistic（悲观主义）的政治思想”（《国家革新的原理》）等说法，都展现出对群众社会的疑惑。

战后25年的1970年，三岛于《尚未兑现的承诺——我心中的二十五年》里写道，“25年前我曾憎恨过的东西，虽稍微变形，至今还顽固地生存下来的，那就是战后民主和它所产生的叫做伪善的芽孢杆菌属”，可见三岛憎恨否定传统和历史的“近代”，对他来说战后民主主义或共产主义都是差不多的。

忧日本成美国附庸

三岛活跃的20世纪不只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世纪，也是法西斯主义的世纪。厌恶共产主义、怀疑近代的三岛如何看待法西斯主义？

他在《新法西斯论》里说“法西斯运动的领袖本身是不折不扣的虚无主义者，是与日本右翼的乐观主义离得最远的”。

他还说“虚无主义者会成为彻底的伪君子。他原本的大前提已丧失意义，但他们还要装个有意义的样子，在此他们获得最高的自由，变成为万能人，至此虚无主义者就采取行动”。

希特勒是政治天才

破坏历史和传统的法西斯主义为何离不开近代？因为法西斯运动是在“近代”的概念下产生的。而他更在《“吾友希特勒”备忘录》中，直接说“希特勒和20世纪一样阴沉”。三岛认为“希特勒是个政治天才，但不是个英雄，他彻底缺乏英雄该有的爽朗和开朗”。

同时，三岛认为日本并不会产生有近代主义内涵的法西斯主义。他在与作家林房雄的对谈中指出，“最尖锐近代性的概念，有时采取最保守、反动的形态。

相反地，有时候看起来进步的形态，其内涵是最反动的”。三岛认为天皇是日本传统和历史孕育的概念，因此无法与法西斯主义融合。

反近代的价值，自然而然地使三岛站在了反美的立场，他真心担忧日本终会彻底沦为美国附庸。

三岛1967年参加过自卫队的训练，受训后发表的文章中说到“现在最担忧的，就是万一发生战争，是否自卫队得完全接受美国的指挥”。三岛坚决主张修宪的背后，就有为了维持主权独立，不让日本被卷入美国的战争的动机。

质疑爱国的概念

三岛于自杀的前一年即1969年5月13日，在母校东京大学的大礼堂展开与左翼学生之间的对话，崇拜天皇的三岛面对反对日美安保条约的全共斗学生们，对话火药味十足。

但直觉敏锐的三岛看出全共斗学运的本质是反美爱国运动，同时他对丧失思想高度、变成亲美分子的日本右翼十分失望，三岛肯定学生挑战学术权威的态度，还说“若你们说（能接受）‘天皇’，我乐意跟你们共斗”。这番话展现出三岛的焦虑和孤单。

八十年代以后，全共斗的不少尖兵们变节为右派，这不只与国际共产主义的退潮有关，与它潜意识里的反美民族情感更有直接关系。

三岛被视为右翼爱国主义者，但他对“爱国”这个概念甚至有高度的质疑。

在《爱国心》里他明确表态“其实我不那么喜欢叫做‘爱国’的用词”，《对日本的信条》中还说“如今说‘爱日本’、‘爱日本人’听起来令人作呕，其实根本不用说。

通过语言，我们被日本牢牢抓住，因此我要珍惜日本语”、“低开发国家的爱国心是在将自己硬要视为大国时产生的。这种基于自卑感高估自己的心态，往往也能在个人身上看到”。

三岛的意思就是说，生为日本人，都活在日本的文化和历史中，口头说“爱日本”的时候才是把“日本”看成是有相对性的，反而削弱了自己和“日本”的完整性。

分裂源于内心矛盾

研究三岛思想的作家适菜收于新书《日本人会变成猪——三岛由纪夫的预言》中指出，晚期的三岛有6个特点。

一.本质上三岛是保守派；

二.三岛无法彻底地成为右翼；

三.三岛站在保守立场客观地凝视演右翼的自己；

四.三岛内心保守派和右翼同时存在；

五.概念上两者无法并存；

六.三岛分裂了。

个性严谨的三岛透过所有方法试图解释自己内部的矛盾，但“近代”是单向的结构，因此怀疑近代的保守是必败无疑的。

三岛向作家武田泰淳透露“我经常觉得自己真的可耻，我否定战后社会，写了否定战后的书，却拿到其稿费过日子，这真是个我的Guilty Conscience（内疚）”（《文学是否空虚？》）。

适菜认为“三岛是个道地的保守派，因此清楚地理解复古主义或民族主义的脆弱，同时也十分了解国族主义逼人接受的选择性传统之虚伪”，“因此三岛在最深处，对军部和昭和天皇拥有批判性的视线，厌恶自称爱国者的人，也不相信爱国心”。

历尽沧桑50年了，假如三岛真的活在自我分裂的精神世界，对他来说选择自杀是否一种解脱或逃避，还是自我清算的唯一方法，至今还很难说。不过，今天再读三岛的“预言”，心里就有另一番滋味了。

新闻来源：亚洲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