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王夕子

在刚刚结束的第78届金球奖上，一部对白几乎全部为韩文的影片摘下了最佳外语片的桂冠。按照金球奖现行的评选规定，如果一部报名电影的对白中，英文对白比例低于百分之五十，则该片只能参评“最佳外语片”，而无法入围最佳剧情或最佳音乐／喜剧片的争夺。

因此，这部名为《水芹菜》（Minari，或音译《米纳里》）的电影能够斩获本届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听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合理之处，因为在英语世界，韩语就是与之相对的“外语”。但该片在入围最佳外语片候选时，却引发了巨大争议，以及蔓延于社交网站上的声援风暴。问题正出在其作为“外语片”的类别划分上。

“今年，我没有看过比《水芹菜》更美国的电影。”执导了影片《别告诉她》（The Farewell）的华裔女导演王子逸（Lulu Wang）在自己的社交网站上这样说道：“这是一个美国移民家庭追寻美国梦的故事，我们确实应该要改变对于‘美国人只说英语’的规则划分。”王子逸的《别告诉她》作为在中国取景、主创却基本为美国人的“美国电影”，讲述了二代华裔移民与“原乡”又近又远的关系，引发不少海外华人共鸣，但同样，因为片中对白多为普通话（华语、中国国语），只能以外语片身分参与主流电影奖项角逐。

好莱坞影界亚裔齐声援

无独有偶，在包括王子逸、女星刘玉玲在内的众多活跃于好莱坞影界的亚裔（华裔、韩裔等）影视工作者看来，《水芹菜》虽然是一部韩语对白电影，但无论它的导演、制片方还是片中的多位演员都是美国人，讲述的也是发生在美国的“美国人”的故事，因此应该获得与其他“美产电影”同场竞技的资格，而不是仅仅因为片中缺少英语对白，就被打上外语片的印记，成为区别于“我族”之外的“他者”。

《水芹菜》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迁居美国的一个一代韩裔移民核心家庭中，家中父母在韩国埋头苦干，终于攒够资金远渡重洋，并在美国生育了一子一女。父亲野心勃勃，带着家人由西海岸迁居阿肯色，买下土地自己一手一脚开掘灌溉、建立种植韩国蔬菜的农场，因为“现在每一年移民美国的韩国人就有3万名”；妻子则不愿一家人远离喧嚣都市和熟悉的韩国移民社区，在淒风苦雨和每况愈下的经济状况中艰苦度日，她不顾丈夫反对，将远在韩国的母亲接来身边，不料母亲意外中风、农仓因大火毁于一旦，小家庭摇摇欲坠，却最终在破碎中迎来了重生。

刘玉玲、王子逸们说的不无道理，《水芹菜》似乎象征了一个来自东方的家庭真实而残酷的美国梦。跟中国导演赵宝刚于1990年代摄制的剧集《北京人在纽约》一样，这个美国梦里，有理想、拼搏和生机，也有不适、纠结和破灭，但《水芹菜》跳过了移民家庭初来乍到（Fresh on the boat）的适应阶段，直接以父亲的梦想“建立农场”，亦即“倚赖土地生存”这一典型的与身分、族群认同相关的意象，来阐释“美国梦”的真谛：拥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也就是安身立命。

片名的“水芹菜”（Minari）指的是一种深受东亚人尤其是韩国人日常喜爱的蔬菜，生命力极强，浇水即可生长，常被用来制成餐前小菜，可生食、可凉拌、也可佐餐，用途广泛。电影由韩国国宝级女演员尹汝贞饰演外婆一角，她将从韩国带来的水芹菜种子播撒在阿肯色林间的溪边，待到片尾，水芹菜已是郁郁葱葱，无论是将“水芹菜”视为亚裔移民于美国社会中虽“来源异国、出身低微”却生命力极强的象征，还是将水芹菜的生长当作移民落地生根、生生不息的明喻，含义都不言自明。

改编自导演亲身经历

《水芹菜》改编自本片导演李·以萨克·郑（Lee Isaac Chung）的亲身经历，片中的二代移民David、从来没有踏上过韩国土地的“韩国小孩”，彷彿就是导演本人的化身。与父母相比，生于美国、长于美国的二代移民孩子们虽然依然掌握着基本的韩语能力，却对韩国没有过多的感情。

他们对韩国传统文化本能地抱持拒绝态度（如片中外婆送来的花牌），与韩国的风俗习惯保持距离，甚至厌弃韩国的一切：“我讨厌外婆身上的韩国味儿！”David这样说道。与对于韩国移民社群具有强烈归属感的父辈相比，他们更能融入美国主流文化，对于歧视和偏见，也能勇敢地予以反击，他们任何时候都比父母更“像”一个美国人，或者说，他们生来就是美国人。

外婆出现改变一切

外婆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从韩国远道而来的外婆，不会做饭、做饼干却会打花牌的外婆，满口粗话却懂得人生哲理的外婆，同时也是在暗夜里将David揽入怀中，告诉这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男孩“你是最强壮的”的外婆。

外婆冲进David一家平静却波澜暗涌的生活，将父母二人长期以来粉饰的太平打成粉碎，令建立于家庭矛盾之上的夫妻二人观念的不和浮出水面；外婆同时也成为东方与西方沟通的桥樑，将David听说过却没见过、厌恶过也好奇过的“韩国”带到了他的眼前，融会于亲情和爱之中。

这是新一代移民在为“美国梦”奋斗之余，对“根源”的一种基于血缘、亲缘的追溯，而并非是某种由于离乡背井而产生的忧郁与离愁，或对原乡文化的留恋和哀伤。尹汝贞举重若轻的表演，使这个“韩国老祖母”的形象令人信服。截至3月初，尹汝贞已凭在《水芹菜》一片中的表演，摘得20余个好莱坞表演奖项。

亚裔声音需被聆听

自2018年的《摘金奇缘》以来，由亚裔主创制作、亚裔演员主演的剧情电影已经越来越多地于西方主流电影界亮相并获得好评。

但走出好莱坞，全美社会中针对亚裔而产生的暴力事件仍然频发，越来越多人意识到美国所存在的种族问题并非仅限于“黑白之分”，亚裔的声音也需要被听到，他们的身分也希望被承认。

2020年5月，时值美国亚太裔传统月，美国公共电视台（PBS）制作的五集电视纪录片《亚裔美国人》，曾经系统性地阐释了亚裔美国人自踏上这片大陆以来，所经历的挣扎、面临过的冲突以及百余年来不曾停歇过的、为争取平等和权益而进行的奋斗。

某程度上，《水芹菜》正是这段亚裔奋斗史的一个缩影，同时也是一种补遗——在阿肯色的阳光下，在广阔的土地上，在水芹菜野蛮生长的理想结局背后，是亚裔移民对于由“他者”变为“同类”的渴望，以及险些被掩埋在大火和沉默中的努力。

新闻来源：亚洲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