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回家路上

Nothing behind me, everything ahead of me, as is ever so on the road.

——Jack Kerouac, On The Road.



车子缓缓驶在回家路上。暮归的夕阳落在大片大片椰林后,在天空中浅浅晕开。魔术时刻,分不清狼与狗的时段。我身穿校服倚在车窗前,静观徐徐退去的景物。自从在外地升学,日子在两地往来以后,我总是无从驾驭生活的全部。它们像失了焦般,到后来我只能捡拾仅有的记忆碎片。我不禁看见自身瘦削落寞的身躯低头走着。前头是无尽延伸的长路,后头经已远去。

现在,现在究竟是狼还是狗?

车上。父亲一手握着驾驶盘,另一只折在车窗前,手里握着手机。手机连接数十公里外叔叔的声音。“老豆又偷偷跑上去找老妈子了啦。”父亲紧促的声音回荡在车子内,突兀地捣破了这沉静的时刻。放下电话后转头望我,bypass是什么意思啊?我耸耸肩说不知道,脑子里不断翻找着生物课本上这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Bypass是绕道的意思啦。

嫲嫲入院第三天,医生告诉父亲说,现阶段只能进行绕道手术了。不然还能怎样?这是父亲用拗口的英文询问医生所得来的拗口的答复——只能多活2到3个月。父亲手心拍在光溜的额上,一脸不知所措的倦容。救,能救就救。但父亲仍是担心的。万一手术失败了呢,若然不接受治疗,却已无路可退了。



此刻父亲坐在嫲嫲的病床旁,守护正沉浸在睡梦中的嫲嫲一身冰凉如水的身躯。嫲嫲不时急促呼吸,像是不断提醒父亲,她还在。还在,她只是睡着了,还会被生理警钟给敲醒,颤抖,困难呼吸。父亲凑近嫲嫲一些,轻抚嫲嫲的手。

父亲推我趋近病床,把嫲嫲长满枯藤般的手放到我掌心,轻轻唤道:“妈,阿弟啊,你还认得吗?”嫲嫲从戳破的梦境中醒来,缓缓转过头,睁开疲软的眼皮望着我。我看见嫲嫲瞳孔里逐渐消散的我的身影,仿佛失语一般无从说些什么,只能对她笑笑。嫲嫲知道。她还能握住我的手。握住那双从小一直缠着她闹着她的顽皮小喽罗的手。在如此苍白脆弱的场景中,父亲别过脸,沉默。

临离开病房前,正要推门出去,一户马来人家匆匆走进加护病房,围绕病床前,护士拉起绿色帷幄,远远传来低吟啜泣。父亲及时看见里头的光景,像是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头也不回的走了。

车子驶入另一个州界,电台传出沙沙声响,父亲调了调频道,才又恢复老歌者脆亮的歌声。“南屏晚钟,随风飘散……”。时光如常,天空已然灰黑。想是快到家了吧,心头竟是一番无与伦比的谧静。车子驶过喧嚷的夜市,各个景物在小黄灯泡的照映下显得暗影交错。仿如每个面孔模糊,仅剩一身背影与一群繁华。有的人与身旁的伴交头接耳,有的低头专心择菜蔬;几只放上空的气球,随着风的吹送摆动姿势。我试图从人群中辨识某些面孔,才发现自己在离家这段日子,故乡经已因为城市开发而引进了很多外来人士——大学生、外劳,以及我无从归类的陌生人,已然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我的归返因而显得格格不入。

车子在众声喧哗中驶过,不经意沾上了一些流光碎影——我总是不经意瞥见嫲嫲孤身单影走进那些昔日旧街场景中——街角的松盛药材铺、弄巷间停靠在漆色剥落墙垣边的老铁马、人潮稀落的聪记炒粉档……,他们是这座日渐复兴城市里唯一不被岁月冲蚀的印记了。嫲嫲走进那些色调昏黄的理发店里,调整店里那些吐出黄棉的躺椅,坐在光亮敞宽的大镜子前。理发阿姨趋前,掏出染发剂替嫲嫲重新彩绘随时光落色的银白髪根。无需多说什么,微笑沉默便是他们最熟悉的语言。嫲嫲总会在这时阖眼睡去,那样安然不动声色的,把信任交给她昔日的故镇,和人们。

嫲嫲深深睡着的时候,静得像没风拂过的弃城。

父亲每次从医院回来,总是一脸深沉地坐在家后的窗前,口里叼着一根烟。白皑皑的轻烟稀释了父亲平日巍巍如山的背影,如今,如此无助的站在现实前,父亲终究还是败北了。我半夜醒来欲去厕所,见着父亲,轻声问道:爸,这么夜了还不睡吗。父亲转过头来望我,浅笑,在那万籁俱寂的窗前。

我知道,有些疲惫是不能靠睡眠疗愈的。

我逐渐看见死亡的雏形。在嫲嫲一次又一次被送入医院以后,我仿佛重见那些朋友们的经历——某天某人忽然请假,诶,我阿嬷死了耶。也并不是一天的事了。打从他们不断缺课、上课中途忽然赶去医院探望家里老人,那样急迫匆促的时刻开始。我看见死亡的原貌,正一步一步逼近,填满课室里那些空去的座位。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准备好接受死亡降临在我的生命中,才发现死亡是无从预备的。无从捕捉。无从解脱。

生命逐渐在我面前变相。在我离开故镇的时候,迅速的发展取代了我空去的席位。它们穿上我无从辨认的外衣,我像异境人闯进了不属于我自己的国度。在我默然离开家人的时候,死亡悄悄降临。它企图夺走我生命闪亮的繁星,看他们正一点一点陨落。

我总是错过,却也来不及回头。

成年以后,即是我所称谓能够在外头独自生活的日子里,我总是错过家里每一次闪亮或黯淡的时刻。比如新年前夕重大的家庭聚餐,我那时还远在学校宿舍,阿弟发送他们聚餐的影片过来。亲人们个个粉红彩艳,皆以最漂亮的装扮出席这场聚会。他们笑容盛放的合照、他们高谈阔论的声浪,柔和而泛着橘光的气氛……,我吸附在屏幕流光的瞳孔,不经意泛起了水光。

他们看不见繁华背后正有一人低头沉入他们的冷落里。

一如某个夜里父亲接到爷爷的电话说他迷路了,在偷偷进城探望嫲嫲的回程上。我仿佛看见爷爷落寞的倦容,一脸茫然地驶在陌生的他城。路旁的路牌亮着一脸绿色的光,这样的窘迫皆因爷爷看不懂马来文。父亲亮起前方的灯,不断探问爷爷的所在处。他支支吾吾答不出个什么来。但他心里对于陌生的远方总有难以言喻的牵挂,嫲嫲,以及莫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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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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