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我的故乡
我如何讲述

李永平著《月河三部曲》,麦田出版社出版,2017年

我早年写小说为了投某些学者批评家所好,

所以写出虚假的东西,创造虚假的语言。



但现在在心态上我是随心所欲,

我根本就不甩理论大师、大批评家怎么说。

出走与游荡

说到离散的问题,这是我的悲剧,我一生摆脱不了的宿命。为什么我要离散呢?为什么我要做个浪子呢?为什么我要四处寻找我的家园呢?我在小说里头具有浓浓的漂泊、离散的色彩。这是不得已的一件事。我说过好几次了,有时候不是小说家选择题材,而是题材选择小说家。我命中注定要写这样的东西,它找上我了。因为我的一生就是漂泊流浪,就是离散。不管我怎么写,不管我写什么故事,写虚拟的中国、写寓言的台北,结果人物都还在那里漂泊流浪。

事实上说漂泊不如说是一种游荡,我30岁以后就定居在台北了。做为小说家我是Made In Taiwan,我是台湾训练出来的小说家,台湾对我恩重如山,我一直把台湾当作我最爱的养母。我的生母是婆罗洲,我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母亲,我的嫡母,是中国唐山。那是我父亲给我的,我不能不接受。我常说我有3个母亲,不过现在不谈这个,回到离散的问题。



我这一辈子内心追求一个什么东西?母亲嘛!内心没有一种归属感,所以就形诸于外,形体就不断流动。我30岁以后就定居在台湾了,台湾是个很小的地方,你流浪也不过是在那么小的一个岛上,几个乡间跑来跑去。严格说起来那不是流浪,那不是漂泊,那是一种游荡。我觉得要给它一个说法,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两个台湾字,叫¤迌。¤迌指的并不是流浪、离散,是一种游荡。他就是一种浪子,流动走动。这反映出他内心的一种虚无,一种追求。所以台湾的歌谣里头多的是那种歌曲,很有流浪味的呼唤母亲。我的作品从〈拉子妇〉、《婆罗洲之子》开始,也已经在呼唤母亲、寻找母亲。

我后来就找到母亲,还一找就找到3位母亲。这3个母亲常在我的心里头吵架,逼得我坐立不安,结果只好不断的游荡。到了最后我不想再游荡了,我要安定下来了。我有3个母亲,我就接受这个事实。几个人有这种福气,对不对?我讲我的婆罗洲母亲跟台湾母亲,我会这样讲是因为我在我最后一部小说《朱鸰书》里头,我把台北一个叫朱鸰的12岁小女生,把她派到婆罗洲,让她在婆罗洲里头流浪一年,回来讲她的故事。她作为一个桥梁来连接这两个地方。一个是生我的婆罗洲,一个是养我的台湾。在这两位之间建立一条所谓的桥梁。现在我心里头的至少两位母亲,台湾和婆罗洲,她们已经达成和谐了,不要吵架了。那我心里头的台湾母亲和唐山母亲是不是还要吵架呢?如果她们还要吵架的话,请你们吵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也没有办法。至少让我这个游荡的灵魂能够稍稍地静下来。让我能够稍稍平安地度过——我不舍得用这两个字——晚年。

事实上去年(编按:指2015年)8月,我在时隔31年后第一次回到婆罗洲。回到砂拉越古晋,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上一次走的31年前,那时我刚结婚,把新婚妻子带到婆罗洲去拜见公婆,后来没几年就离婚了。确实,今天的婆罗洲跟我当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婆罗洲有很大的改变。我发现我的家人基本上都能安居乐业,可以好好的过日子,所以我就放心了。反正政治的事情,我们身为文人也是无可奈何的。我最后碰到这样问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整个心路历程非常复杂。当初我为什么出走?背后是有原因的,这些原因今天能说吗?我想说,我又不忍说,因为我对婆罗洲的感情实在太深了。反正可以这么说,去年8月回到婆罗洲以后,我心里的结就打开了。我的小缪斯朱鸰达成了她的任务,让我在这两个国间达成了和解。这点我确定从此以后,这两位母亲不会再发生口角了。可不可以这样说?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只能这样说了。

李永平,1947-2017

创作心路

关于马来西亚和我之间纠葛的问题,我已经可以回答得出来了。我刚刚心情非常激动,我每次碰到这样的问题一定是手都发抖的。我的助理提醒我说:“老师你在台上不要太激动,你一激动手就会发抖了。”我现在度过这个激动的阶段了,可以用比较平常的心情来回答刚刚很有趣的问题,关于见山又是山。

毕竟我年纪那么大了,再不见山的话不好意思啊。我写了那么多年小说,技巧的部分几乎可以说熟极如流的地步了,所以现在写小说几乎不考虑技巧的问题。随心所欲还有一个层次是技术的问题,所以写小说现在不考虑到这个层面,完全不考虑到文学理论。毕竟我是学文学出身的,早年写小说每写一篇,每一句话都要考虑到这在文学理论要怎么处理。这非常辛苦。台湾有一位撞球选手叫陈纯甄,是我最欣赏的台湾撞球选手。她打撞球非常好看,整个动作就像行云流水一样,一点技巧的痕迹都没有,大家都爱看她,我也是她的铁粉。有记者问她:“纯甄你打球怎么那么漂亮?打得那么好?”她说:“老师教我的那套技巧,我一上场就把它忘掉。不想技巧,我靠我的直觉来打球,来处理每一个球,所以整个动作非常流畅,得心应手。”

纯甄回答记者的这番话,给我很大的启发。从此我写小说就尽量忘掉技巧这回事,可是你学到的东西要忘掉真的很难。可是我最后也许因为年纪到了,就忘掉了技巧,在技术这个层面上至少我已经做到现在这个阶段。

另外一个比较高的层次是心态的问题,我现在写小说完全是投我自己之所好。我刚刚已经向各位忏悔过,我早年写小说为了投某些学者批评家所好,所以写出虚假的东西,创造虚假的语言。但现在在心态上我是随心所欲,我根本就不甩理论大师、大批评家怎么说。我爱怎么写,这是一个人的事情,你们不要管。我现在在心态上已经得到这样的自由了,这是我辛苦换来的。

我早期的小说,多半都有一些自传的色彩。在我家族里头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个大坏蛋骗了原住民妇女,生了一个小孩,然后又娶了个中国女子;把原住民女孩带回长屋,那个女孩已经有了身孕。那个大坏蛋就是我的一个叔叔,我叔叔造的孽。我写这个故事,我要为我的叔叔忏悔。这是一篇小说,所以当然虚构的成分就很重了,虚构的成分必须很小心的处理,免得我的家人看了这篇小说过来问我,那我就惨了是不是?所以我很怕我早期的小说传入我家里,我从来不敢告诉我家人我在写小说,尤其早期的作品在写婆罗洲故事,我真的不敢让家人看到。我想每一位作家开始写小说都会写自己熟悉的东西,所以当年自传的素材都会深入我自己的经验。希望当年我的爸爸妈妈,或是叔叔没有看见。

对于未来的写作,我现在关心的是,心脏开过刀的70岁老人究竟能多写几年呢?所以我在跟时间赛跑,我在写一部武侠小说。写武侠小说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人家说有个台湾导演也有这个梦想,就拍了一部武侠电影《卧虎藏龙》。我从小有个梦想写一部武侠小说,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梦想没能实现。现在反正我该写的东西已经写了,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连我身后的问题我都已经安心了。我现在既是台湾作家也是马华作家,也是世界华语作家。我可以随心所欲,写作天马行空的武侠小说。

(下)

(此文为李永平2016年11月26日在马大中文系主办的演讲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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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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