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所有的长途跋涉,
不过是为了返璞归真

想像先生如果还在,能够见上他一面,听他说上几句话,即便只是匆匆地捕抓他一个锋利但慈悲的眼神,那该多好,那该多么多么的美好。



到底还是迟了一步——而“舟车劳顿”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原来还真是有的。我从上海先搭高铁,再转两趟公交车赶到乌镇,扑面的尽是风尘,偏偏掌公交车的师傅说,“赶不及了,东栅早就关门了。”我听了,先是愣了一下,因为木心先生的故居,正是设在东栅区内的财神湾,但随即又高兴了起来,至少知道自己离先生真的近了,也知道总算兑现了对自己下的承诺,把上一个秋天的遗憾,在这个天气开始凉起来的乌镇,给补了回来。

放映先生讲演映像

这趟乌镇,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呢,就只想单纯地走一走,在河道旁的小馆子歇一歇,吃碗烫嘴的馄饨,然后傍河听水,看船夫把船流畅俐落地撑过桥底,再把先生曾经走了出去又走着回来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走一遍,然后在赶回上海之前,安静地到先生的故居站一站,安静而恭敬地站上一站就好,然后想像先生如果还在,能够见上他一面, 听他说上几句话,即便只是匆匆地捕抓他一个锋利但慈悲的眼神,那该多好,那该多么多么的美好。

而第二天终于在鲁莽的人潮的推挤之下,站到了木心先生晚年静居的“晚晴小筑”南面,日色忽淡忽浓,我看着荒荒的阳光照落下来,心里知道,这座经过粉刷和修饰的连进三落的庭院,已经完全抹去了先生最后那段日子斑斑的心迹与印记。倒是嵌在牆壁上的视频,不断重複播映着先生最后为陈丹青他们讲述“文学回忆录”时的映像,先生看上去还是那么的谈笑风生,还是那么的妙语如珠,我一边看,一边微微笑着,一边想把画面努力地给拷贝进脑海裡牢牢地锁藏着,竟然忘记了那时刻其实应该是悲伤的——

木心故居(照片提供/范俊奇)

悲伤的做着快乐的事



木心有一首诗说,“我总是悲伤的做着快乐的事”,我想我这当儿又何尝不是?山一程水一程,赶来给先生鞠个躬,鞠完之后心裡空空的——先生走了之后,后来很多人为他安排的事并没有我一厢情愿想像中的周到丰足和圆满,先生绝对值得更好的。

但在先生的纪念馆裡,他们把他其中一张穿戴整齐,还戴了一顶绅士帽,穿着格子呢大衣的照片,神采飞扬地满满放满了整幅牆,旁边写着先生说过的:“我愉快地步行回来,已经看过我的墓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了把脸一侧,眼泪就滑了下来。我仿佛看见先生微笑着抽着烟斗,手裡还拿着一份字迹密密麻麻的手稿,眼神狡黠地对所有来看过他的人说,“再会了,再会了”。我很记得,这是先生《云雀已经叫了一整天》那本书裡的最后一句,大抵也是准备随时“乘愿再来”的先生,为他自己温润如玉的人生,圈下的最后一章的最后一个句点,因为人世间所有的长途跋涉,不过都是为了返璞归真。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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