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观雷听雨
(拉曼大学大专文学奖-散文组评审奖)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不但不怕雨水溅湿衣裳,把帘子卷起来;还闲适地躺在高楼中,欣赏潇潇豪雨洒江天。猫咪和曾巩的无忧无虑,或许我是理解的:他们不用收衣服。

小时候很怕打雷。我无法接受自己知晓雷声的存在,却无法预测它何时而来。每当刺眼的光从阴暗苍穹迸发,映入眼眸,那雷鸣将让我难受,只好一直捂住耳朵。母亲笑,做了亏心事才怕打雷。这让我倍感压力:小小的年纪能做什么亏心事?偷吃桌上的一片南乳斋鸭?因为父亲没买玩具而耍脾气?我无法挖掘等值的事物,让心中的恐惧显得合理,因此更加懊恼失措。大人若无其事地说,屋子有装避雷针,没什么好担心的。雷声持续轰隆,大家生活依旧,唯独我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处,与整栋建筑物感受雷电给予的微微颤抖。长大后才了解,那针实际上一点都不避雷:它趋向与闪电碰面,从而引电流入地。名称与实际功能形成的悖论,似乎暗示,似乎透露:万物皆在矛盾中得以释怀。



常常如此自我安慰,在住进宿舍之后。

深夜偶尔被雷雨声惊醒。依旧是震耳欲聋的低吟,一种威严的口气,这时我不得不起身一探究竟。室友的床还是空着,房间一片静谧。雨水从远处汹涌而至,哗啦哗啦敲打在楼下的锌板屋顶,让建在小山坡的宿舍笼罩在雷声、雨声、锌板声中,杂乱、尖锐、刺耳。将微暖的被单裹在身上,将风扇的速度调慢,缓缓走到书桌的窗前,冷风飕飕,烟雨朦胧,只剩橘黄路灯茕茕孑立在路中。雨水已经溅到桌上,但生锈的把手已经无法关起玻璃窗片,只好用几个衣夹让窗帘夹住窗片,形成一匹挡雨布。窗帘被吹得鼓鼓的,如果衣夹因风太劲而脱落,挡雨布就成了高高扬起的旗帜,这时我不得不安抚它们桀骜不驯的性格。如此手忙脚乱一轮,睡意全失,但身躯依旧疲惫,无奈的感觉如雨水渲染在心头,扩散成一种难以排遣的郁闷。

打开门,长长的漆黑走廊,对称的沉默小房,在雷雨中氤氲着薄薄的寒意。然而我的房在这一端,洗手间在另一端。初入宿舍,深夜人有三急时,总会蹑手蹑脚地游走于两端,总会觉得背后有某种东西在转角处窥视。后来习惯了这样的来来往往,却怎样都无法习惯沾满泥泞的球鞋、穿了几天还未晾干的袜子、被猴子挖翻倒地的垃圾桶、和野猫肆意留下的尿粪,几种元素混搭而成的走廊气息,是酸、是骚、是腥、是嗅觉的折磨。清晨打扫的阿姨必然会一边清理一边埋怨,但球鞋依旧、袜子依旧、猴子依旧、野猫依旧。深夜的雷雨或许不是件坏事,只因狂风吹散了异味,鼻子才暂时得以从浑浊的臭味解放,呼吸几丝冰凉气息。猴子不来,野猫早已窝成一颗绒毛球,不受风雨干扰,睡成属于自己的小宇宙。

猫咪其实怕不怕打雷呢?

小时候总爱趁周末到缅甸佛寺逛逛,只因为挂念里边大大小小的鱼池。付上几块钱,小手往袋子里一抓、一举、一洒,鱼料越过围栏,在池水中扩散成大大小小的涟漪。鱼儿会整群涌上抢食,小乌龟则是继续悠游,让水流把饲料漂入嘴里。就这样,鱼池接着鱼池抛进细小的红绿颗粒,但是每到最后一个池塘,总是却步。那是拥有一层楼高的雕像,那是一只像鹏鸟的巨大怪兽,嘴如鹰喙,面部忿怒,指爪的骨节纹路清晰,右手拿着锐利的短剑,脚爪连着蹼安稳地踏在崎岖不平的石雕上。血红的喙、金黄的天衣、翠绿的翅膀,如此鲜艳,如此让人心生畏意。爸爸说,那是雷公。长大后才了解,这种被称为“大鹏金翅鸟”的迦楼罗其实是佛教护法,但凶猛的“雷公”形象与响亮的雷声早已交迭成小时候的双重恐惧,压在心坎。



若干年后,在倾盆大雨的宿舍中凝视熟睡的猫咪,其安详的睡姿不禁让我嫉妒。读到曾巩《西楼》“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时,也不禁蹙眉。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不但不怕雨水溅湿衣裳,把帘子卷起来;还闲适地躺在高楼中,欣赏潇潇豪雨洒江天。猫咪和曾巩的无忧无虑,或许我是理解的:他们不用收衣服。

午后常常被叫喊声惊醒。明明是热得肌肤发烫的艳阳天,上完课后赶紧回宿舍洗衣服,再将它们晾在露天衣架,才在房间小睡一会儿,心想夕阳西下,衣裤应该都被烘干,暖暖的,还弥漫着淡淡的阳光芬芳……刚刚入眠,楼上楼下就开始口号接力赛,一遍又一遍地在走廊回荡:“Hujan!Hujan!”Hujan?即刻从床上跃起,两眼惺忪地望望窗口:乌云密布,闷雷频响,路上的枯叶被风刮起,和地面摩擦成欻欻声响。思绪还很混沌,但手早已拎着衣篮,脚早已冲下宿舍,跟其他人冲往衣架慌忙地收回衣裤。直到大家抱着衣篮躲进宿舍大厅,没有细雨纷飞的烂漫,也没有远往近洒的飘逸,毫无预警,大雨直泄而下。我们常常咋舌于这种令人失措的天气,七嘴八舌埋怨一阵子,众人散去,剩下几件衣裤静静地在雨中湿透,沉甸甸地让衣架垮成微微的弧度。

那些被遗忘的衣裤,也曾经是我的。

是图书馆的落地窗告诉我大雨将至。窗的一边,宿舍的天空依旧蔚蓝;窗的另一边,早已暗无天日。想起中学的体育节,大家用尽力气绕操场跑圈,汗流浃背、喉咙干涩、肌肉酸痛、拼命喘气……我扛着笔记型电脑,拎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必须重新经历那些痛苦时刻,从图书馆奔向宿舍,10分钟的路程还得爬上几层阶梯和几段山坡,只因为一堆还未收起来的衣服。踏进空荡荡的宿舍大厅,雨水早已肆无忌惮地泼下来。我望着衣裤瞬间湿哒哒的沉重模样,亦如汗水黏附在我的肌肤我的衣服,浑身不自在,甚至心生急躁,却已经无力理会。整个人瘫痪在椅子上,疲惫与失落夹杂在大厅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郁闷。

卷缩在身旁的猫咪从小宇宙中苏醒,优雅地伸了个懒腰。

“嘿,猫咪,你怕打雷吗?”

猫咪起身注视着我,我从猫咪的眼眸凝视自己的轮廓。

“嘿,猫咪,你喜欢雨天吗?”

语音刚落,四周刹那亮起。一枝稍细的箭,银白中透着淡淡的黄,直射露天衣架不远处的树林。我和猫咪不禁抬头往树林望去,但来不及反应,四周即刻恢复阴暗,那种歇斯底里的巨大撕裂声穿透耳膜——噼里——啪啦——紧随在后是震耳欲聋的轰隆一声响。回过神来,大厅已经陷入漆黑,风扇渐渐转弱,刺耳的警铃声在整栋宿舍回荡。跳电了……跳电了……楼上楼下又开始口号接力赛。人声铃声雷雨声,声声入耳,但此时我只想轻轻地抚摸猫咪柔顺温暖的毛发。猫咪又蜷缩起来了,闭上双眼,慵懒地喵了一下,享受被安抚的时刻。雨持续下,众声喧哗,独留我们在时光的岸边,宁静且闲适。

仿佛那天之后,心中有些事物重新调整它们在生命里的位置。闪电依旧时不时在路上的树林出现,雷声依旧洪亮得像音量最高的扩音器,宿舍依旧因为雷雨交加而停电,但生活的步伐开始拥有自己的规律,渐渐与大环境疏离成一段浅浅的小溪,因而获得片刻平静。没有因此离群索居,比如那个倾盆大雨的深夜,电闪雷鸣,我们还是躲在宿舍旁的嘛嘛档喝茶聊天。只不过看着大家在雷雨锌板声中,提高嗓音闲聊大笑,而我总是呷着自己的热奶茶,默默享受倾听故事的乐趣。面对如此热闹热情的大环境,总觉得,自己会比他们先离席。

学期末考完试,众人搬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离开宿舍,有人归家、有人度假、有人到其他地方参与营会。“下个学期见!”他们笑嘻嘻地互相道别,而我到服务柜台归还房间钥匙的时候,其实也为自己的校园宿舍生活划上句点。搬离宿舍的那天傍晚,我无法忘记拖着行李下楼上车时,转身之际所看到的。宿舍的后方是一座山峦,夕阳渐沉,晚霞平坦,在那余晖更远的地方,沙沙细雨徐徐飘来。没有乌云,没有雷电,仿佛有只隐形的迦楼罗从上空翱翔而过,翕动翅膀,身后就抖落点点雨滴,轻洒在每个经过的地方。静静观望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缓缓落地时,被小草打成颗颗碎粒,轻轻弹起,才慢慢地渗入土里。

我恍然想起那只猫咪。只是四处寻觅,已经看不到它的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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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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