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上海的第七炉香

客途上海,天气隐隐地凉了起来。

是秋天了。落在静安寺的雨,仿佛怕惊动了谁,细得像丝、像线、像失散的往事,还没来得及坠到地面上,就先行折断了去。

而“静安寺”这名字,实在是改得好。至少比唐代的原名“永泰禅院”大气,也截然替这座始建于三国赤乌十年的江南古刹,添增了几分雅致的气韵。

那该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我仅记得,我在颈上绕了一条云海绿的围巾,从毗邻的酒店第一次步行到静安寺参访的那一天,寺内正举行“水陆法会”,香火袅袅绕绕,因缘实在殊胜,而信众和僧侣的脚步,如水云般不停地穿梭流窜——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僧侣行走时,那袈裟随着出家人的脚步摆动,每一个动静,其实都是一则荡开来的启示,一页漾开来的教诲,并且动的时候,那袈裟看上去,远远比静的时候更慈悲,也更触动人们的心扉。

揪回散落心

因此我小心翼翼,踩着被前一晚的露水沁润过的青石梯阶,拾级登上大雄宝殿,对着法相庄严的佛陀问讯、三拜、长跪,企图把散落于上海十里洋场的心性,慢慢地揪回来,并且在合拢的双掌之间,虔诚祈愿,但愿岁月憨直平顺就好,那些乘风破浪的惊涛拍岸,终究不是我所向往的。

然后我立起身,退到东厢房的楼梯口,在精雕的楼宇,居高临下地站着,存心把眼里看见的风景,都一一锁进记忆的仓库,或干脆嵌进岁月与岁月之间,任何有空隙的地方——我常在想,一盆芍药,或一株养在房间里靠窗的玉兰,再香,也顶多香个三五天,可有些记忆,有些在我们心里探过头进来张望的人,我们一记,就可以记上好些年。风景如是。在风景周围发生过的事,亦复如是。

文字留住时光

这或许也就解释了我之所以喜欢抓住文字,其实是因为我想把时光留住,怕故事溜走;就好像身边好些喜欢影相的朋友,他们只要心念一动就马上按下快门,是因为他们怕来不及,来不及把奔流的、一闪而逝的、可一不可再的画面拷贝与记录,然后长久地捆在记忆最深之处……

就好像那一日,阳光和静温煦,我微笑着望过去,正好看见三三两两,穿着小棉袄的老太太,闲适地散坐在寺院的各个角落,她们银白的头发,折射着岁月慈悲的怜悯和祝福,她们或一脸专注地褶着礼佛的金纸和元宝,或一派祥和地细嚼着清淡的素菜和米饭,那画面的肌理与脉动,好静、好远、好美。

然后我转过头,刚巧望见一对年轻的情侣,正百折不挠地牵着手一起蹦跳着,希望可以把抓在手心的硬币,掷落在静安宝塔的塔顶,那么听说他们的旦旦信誓,就可以天长地久,不离不弃,并且可以把四面对抗陷阱和考验的婚姻的墙,都竖得结结实实的,让他们面对面微笑,在墙里面踏踏实实地生活着。

又比如我一瞥眼,恰好望见某个年轻的僧侣,陶然一笑,从袈裟的内袋摸出一架手机,灵活地输入一则短讯,然后欣喜地传送出去,于是那则内容实在让人好奇的讯息,立刻像长了翅膀的白鸽,啪啪地拍打着羽翼,翻山越岭,飞向它应该飞去的地方,向尘世里惦记他的人,通报他一切安好,一切如意。

记忆像集锦扇

而这早秋的上海,我知道,很多年后如果在存档的记忆里将它摊开来,它依然会像一幅意态娟丽的集锦扇,每一格都用淡彩,描绘出闲逸的上海,而我相信我一定不会忘记,那一场拂面的比丝线还要纤柔的秋雨,还有那一份流窜在静安寺内——岁月怎么也偷不去的恬静和安适。

而我一直记得,上海最美的,始终还是梧桐树。法租界。武汉路。仿佛全上海风姿最曼妙的梧桐树,都约好长到上海来了——每一根枝丫都是风华未尽,每一片树叶都是传奇待续。随即天更凉了,我把圈在颈上的围巾裹得更实一些,然后打长满梧桐树的武汉路经过,仿佛把长长的一整个秋季都穿过了--有一次走路走疺了,就拐进1984咖啡书店的后院,双手捧着烫嘴的柚子茶,一口接一口啜着,而上海入秋的黄昏,总是一声不响,说掉就掉下来了,似乎才一眨眼,就眼睁睁地看着快要把上海的天色都给坐老了——

推门离开之前,我随手抽起一本唤《今天》的文学杂志,编委顾问有韩少功有黄永玉还有马悦然,碰巧那一期又是纪念顾城的特辑,而我其实一直都心疼顾城和他心爱的木耳,还有他铺天盖地的暴烈与温柔,因此不让自己把杂志给买下来恐怕我是怎么都不会愿意的。后来走出店外,我立在慢慢亮起来的街灯下,心底掂着的是,如果张爱玲当时没有离开,这上海,是不是可以燃起第七炉香?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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