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你在懊恼 什么呢?

结果我和你一样,开始懊恼了起来。我其实应该和你一起照张相的。就一张。一张就好。但如果要我表现得像那些总是兴致过度高昂的游客,无论看见什么么,第一个反射性的动作就是举起相机或手机,然后摄入镜头里边的画面很多都是为了向群众炫耀而不是为了给自己纪录,到底不是我所乐意的——而我特别懊恼没有和你一起拍张照片,是因为我隐隐约约觉得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我也开始忧虑,这地球的未来越来越阴暗越来越潮湿越来越滑溜,将来有一天当我差点在人世间的路途上又摔上一跤的时候,我希望可以抓住的胳膊是你——印象中的你、臆想中的你、不存在的你。

觉得很熟悉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我熟悉你。就像熟悉书写的语法、就像熟悉词句的差遣、就像熟悉段落的铺陈。我甚至怀疑我在你的生命里曾经占有一席之地,只是我们都没有认真去看待而已。

但你终究还是不肯对我笑。眉头锁得紧紧的。甚至半垂着头,把两只手都藏进裤袋里。很明显想把所有人都推出你的世界以外。

而你其实在懊恼些什么呢?一部迟迟要不到手的单车?还是一个原盘算着要使尽力气去玩去疯去闹的夏令营突然没来由地被取消?而我那一阵子就住在你对面的酒店里。

每天清晨,都会准时搓着手圈上围巾一个人坐在候车亭上,准备搭电车到总站,然后跳上7点30分开往巴塞尔的火车。因此我们并不陌生。常常我经过你面前,如果不赶时间,我偶尔会停下脚步,打量你,亲近你,关切你,甚至在心里和你寒暄几句。而你始终不发一言。

自己发自己脾气

立在苏黎世明晃晃的春日艳阳里,鼓着腮帮子,自己发自己脾气,不去瞅睬一个匆匆和你擦肩而过却频频回头看你的东方旅客。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还没等得及天气完全回暖我就要飞回我那杂乱的纷纷扰扰的炎热的国度里去,又怎可能会对你的心事认真地望闻问切呢?

但我其实真心喜欢着你。就好像我一直比较喜欢普遍上不被大人们喜欢,有点心事但又倔强着不肯随便对谁透露的孩子。

你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纪还很小的我自己。朋友不多。手足因为年龄的差距,也不算特别亲密。因此总是远远地躲在黄昏还没有落尽的稻禾疯长的阡陌里孤立起自己,慢慢地也就长大到可捆绑起童年的心事塞进行囊里和自己一起迫不及待离乡背井的年纪。

倔强却又无助

我其实飞回来后还会偶尔想起你。想起你来不及成熟的灵魂那么倔强却又那么无助地被镇压在一座雕像里,餐风露雨,在轮回的四季里重复着同样忧伤的自己。

很多很多年以后,如果我还有机会回到苏黎世,你应该还在吧?关于你那一直一直找不到一个对的人可以说得出口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也应该还在吧?

如果你愿意,我会把手掌轻轻按在你打赤的脚盘上,你慢慢说,我细细听,直到苏黎世春末的风,把这么多年一落下来又急着长回到枝头上去,就只为了可以长久陪伴着你的树叶,飒飒地都又吹落下来为止,像是在忧伤的眼睑底下,为你开一场嘉年华会,所以你还懊恼什么呢?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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