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在大雪纷飞的岁月里

他像个小小的外交官,切切地惦记着,永远得让大脑的运转跑在嘴巴的前头,于是很认真地微微蹩着眉头,想了一想,然后才答应下来,“好的先生,我试试”,这才伸出两只手,慎重其事地接过我手上的相机。

当然他最终还是把照片给拍坏了——严重背光,主角的脸孔一片晦暗,倒是背后那一座威尼斯的海,蓝得像末日,仿佛随时准备吞没整个世界。而他把相机交还给我的时候,脸上一付忧心仲仲的样子,就好像贪玩的小学生没有认真地把假期作业做好,胆怯地绞着双手被老师点名站起身来,等待老师严厉地横过一眼丢下一句,“你最好乖乖地给我重新再做。”

像忧郁小王子

但他怎么知道当时我是多么用力才让自己克制下来不走上前去给他一个可能有点唐突的拥抱——然后我听见他的小同学转过头来召唤,卡比尔卡比尔,并且向他打个颜色,我们要走了哦,催他跟着队伍移到另外一间展览室去,我赶紧抬起头,朝他绽开一朵大大的笑容,并且像所有拙于表达情感的东方人,就只懂得不断地竖起幼稚的大拇指,称赞他把照片拍得很好,我打从心眼里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他侧过头,害羞地笑了一笑,随即跟着领队的老师,像一个忧郁的小王子,温驯地回到属于他的星球去了。

我甚至不怎么确定,他的名字到底是卡比尔还是科比?我只是知道,他穿着一件考究的枣红色风衣,脸上挂着一张常常不由自主跌入思考的圈套的表情,而麦色的浓眉底下,则藏着一双比水草还要嫩绿的眼睛。而且正如欧洲每个城市的小朋友一样,我十分相信,他应该自小就熟悉如何在博物院和艺术厅自由地来回奔跑和跳跃,所以在威尼斯Dorsoduro巷704号,美国富家女Peggy Guggenheim建在运河旁边的私人收藏馆上,我留意到他顽皮地踮起脚尖,然后站在两幅画之间,来回有规律地摆动他略带狭长的头颅,仿佛看明白了什么,又彷佛正猜疑着什么,而艺术这东西,恐怕已经如期在他身上累累地结出一些些什么。

照片存在特别夹子里

至于他替我拍的那张照片,我到现在还很仔细地存在我另外辟开的一个特别钟意的夹子里,也就唯独这一次,照片里边记录的,不是打从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匆匆掠过的记忆,而是一个亲爱但陌生的小孩,在认真地按下快门之前,一同被摄录下来的,没有办法被复制的心意,而我真的很有点想念他,就好像想念有一年我在香港从尖东搭地铁到金钟的太古广场,和许许多多的人擦肩交错,赶在展览结束之前去见一见的腼腆的小王子。

而这些记忆,常常,还是会安安静静地起哄,像光,也像烟,不特别扰人,但你知道它一直都在那里,尤其当那些有你喜欢的人在里头活动的记忆在暮色慢慢四合的黄昏里飘过,你会很自然地就想伸出手去接,有时候反应稍微慢了一些接不着,它就会哐当一声砸到地下,砸开一天一地的光,那些你私底下给自己储藏起来的美好记忆,于是就澄澄亮亮地溅射开来。

我尤其记得,他随着小同学们团团围着带团的老师坐到了阳光灿烂的庭院里,听老师提高声音在说故事,说Peggy Guggenheim 最终决定把她的骨灰葬了在这里,并且周遭摆设着的几乎都是她廿世纪的艺术收藏,而我从展览室的另一端走出来正打算离开,抬了一下头,发现威尼斯的夏天其实还远着呢,倒是橄榄树上的枝叶,已经轰轰烈烈地油绿了起来,我站在白色的门廊听下步来回头望,他身边的小同学们依然不停地呱噪着,我半举起手,朝他轻轻地挥了挥,我看见他害羞地垂下眼,礼貌地笑了一笑,之后就一直不肯再抬起头来——而我至今没有忘记,那真是个温顺的早晨,特别特别温顺的一个早晨,我仅仅希望他在往后大雪纷飞的岁月里,四季如春。

反应

 

商余

暖色浮余生/范俊奇

我拖着行李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头也不抬,语气倔得像块石头,带股香港人的市井气,但内容却出奇温暖地对我说:“走啦?出年天口冇咁凉再来过啦——”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瞄了眼他别在制服口袋上方的名牌,上面雕了个神气的名字:李展鹏,于是我马上接口说:“再见李生,多谢你寻晚介绍嘅蚝鼓菜干汤饭,真係好味。”他这才抬起头,一脸得意地笑开来,“下次再介绍你食哋正嘢啦。”

而那是我上几轮到香港的记忆了。一个小旅舍的看更。一个旅途上恰巧遇上的愿意传达善意的人。那时我只多逗留一天,约了朋友在旺角西洋菜街的二楼书店见面,根本连住的地方都来不及预订,朋友说,将就住一晚吧,反正隔日就走,你主要都是买书买杂志,而且机场长巴就在对面街——我点点头。我知道,好些城市的好些风景,是你必须矮着身子钻进去才看得见。我也知道,这些碎剪的场景,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想念某一座城市时被岁月放大的页面。

没有傍身雨具

就好像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苏黎世的一场滂沱大雨。我举目无亲地站在和酒店对望的电车站,那雨倾盆而下,大得把猫和狗都冲了上来,而我身上一件可以傍身的雨具也没有。我特别记得,我冒着雨正准备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拐弯驶进来的车子看见了,就远远地停下来,在雨中亮着灯,安安静静地,一直等到我狼狈的过到对街,才慢慢地把车开走。然后我一踏进酒店大堂,那一头红发戴着厚眼镜的前台经理瞪大了眼,还风趣地做了一个在泳池里划水的姿势,问我是不是游泳游回来的,随即转过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披到我身上,嘴里一连串地说,擦干擦干快快快——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其实最需要的是一杯烫嘴的热水,他马上收起调皮的笑脸,迅速走进左侧的餐厅,给我端来一杯挂着甘菊茶包的热茶。

总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到最后,每一段旅程真正留下来的值得我们往后重温的,很多都不是我们预期的。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善意。比如那些从此在你心里安住下来的连名字你都来不及记下的人。偏偏这些和设想中的旅途分岔开来,回荡着截然不同基调的情节,到最后都是你不介意千山万水再飞一次,希望可以再遇上的人和事。

过境机场变暖和

就好像人的境遇,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的。你明明是因为飞机发生故障飞不了而困在在一座临时过境的机场,你皱起眉头,手里握着随时准备跳上接驳机离开的登机证,飞向你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可三番几次,你站到了登机口,却还是被驳回头飞不了。等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登机头也不会地飞走的时候,你拉起行李箱,脚步沉沉的,竟有点意兴阑珊,这才发觉这过境的机场虽不是你最终的目标,可它在过去的日子包围着你的空气,其实还真有点暖和,甚至那些原先以为擦肩而过点到为止的人,竟也细细碎碎,渐渐堆积起打扫起来有点费力的情感。

但一段旅程之所以美丽,之所以日后会经常被记起,恰恰是因为它必须结束,它不会永恒,以及从一开始,它背后的遗憾就是你带着登记的随身行李。舍得,舍不得,到最后你一定会明白,所有失去的,其实都是一种得。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不介意一段关系、一种交往或一块文字地盘走到尾声,尾声,就代表新生——没有尾声,又怎么挪得出空间,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诞生?就好像每一次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醒过来,心底下老是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当作是全新的一个人,仿佛眼前有一段全新并且没有个人历史包袱的人生等待着随心所欲地展开,但其实不是——再长途的旅行都只是串起又撒落,也只是租借和归还,我们只是在初次会面的风景里,风风火火地释放平时被隐藏起来的自己,而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舱望出去,刚好看见擦得晶亮的机翼上停着一只白色的飞鸟,也许是幻影,又也许纯碎是一种象征,但我选择在每一次的道别,都只记取日子的温良与人情的厚实,往后一路向北走,那些曾经结识过的人,恐怕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祝愿他们在光影移动的每一刹那,暖色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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