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余

我背起母亲上楼

网络照片

【散文】

我生平曾背负着母亲上楼两次,第一次时,我17岁,母亲47,那是1959年,59年前的往事。



当时,父亲去世不久,母亲病倒了,混身骨头酸痛,疲软无力,体温反复。我家住在当年交通极为不便的香港穷村落鲤鱼门,没有诊所,她服了些成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家中就只靠15岁的五妹照顾着年迈的祖母和3个弟妹,幺妹才5岁。

我在隔了座大山的调景岭读高中,寄宿,周末才回家。刚到家,虚弱的母亲便嘱我扶她到筲箕湾去看一位老西医。我家在靠近天后庙的马环村,要走好一段村路才到小码头,我要背她,她说我太瘦了,不肯。扶着、靠着、撑着,上了俗称“哗啦哗啦”的摩托小渡船,在筲箕湾上岸后,再走十多分钟才到那诊所。它设在典型的旧式“唐楼”二楼,没有电梯。直上二楼的木楼梯又陡又暗,阶级很窄,虚弱的母亲不可能爬得上,我坚持着要背她。

背起母亲才发觉她竟是那么的瘦骨嶙峋,不重,无力地伏在我背上,还不忘切切叮咛:“条梯咁直,上几级停下喇!”。我背着她腾不出手去握那扶手,只能由她伸出一只手勉强地扶着墙壁,母子齐心,几级一停地终于捱到了二楼。

老医生经检查诊断,打针开药后,对我说:“你母亲是忧劳过度了!要多休息。”说罢,还略带责备地瞪了我一眼。

忧劳过度!是的,尤其是近两个多月来,那些折磨身心的日子,使母亲在默然毅然的撑持过后,终于颓然病倒。



在这段日子里,我该是最能体会母亲的悲忧愁苦和劳累的子女了。约两个月前,医生决定为久病的父亲动切除膀胱结石的手术,但不幸地,开刀后才发觉竟然是绝望的末期膀胱癌。被转移到住十多人的疗养大房,实际上是等待死亡了。那时大哥在大马任编辑,二姐在台湾半工读学护理,三哥在当无薪包食住的裁缝学徒。为了照顾父亲,母亲把五妹留在家里带扶弟妹侍候祖母,而带着请了假的我寄住在港岛的亲戚家。天犹未亮便起身煮粥带到医院,晚上回到住处睡地板。每一天,对父亲和母亲来说都很长,父亲的疼痛如处炼狱,母亲压抑着的悲伤凄楚,和对现实及未来的忧虑凄惶,又有谁人能解?

在父亲的病榻旁,母亲默默地喂他吃粥、替他转身抹体、侍候他大小便,对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放心吧!”。瘦得像具骷髅的父亲除了难抑的疼痛呻吟外,常虚弱地闭着双眼,当凝视着母亲时总带着浓浓的歉意,再也无能为力了,还能说些什么呢?亲子三人常沉默如铅,他偶而会对我说一句:“俾啲心机读书呀!”。

一个多月后,父亲终于放下尘缘,深夜在医院悄然离世,终年53岁。那天一早,我们才走进病房的大门,便看到那空荡荡的床,母亲呆站了一会,然后噙着汨继续前行,默默地处理父亲的遗物和后事。我从未见过母亲流泪,那天,也没有!

母亲内敛而坚韧的个性,使她在面对变化或逆境时,都能够默然接纳和作出应对。一个村女娥眉嫁入了大户人家,享过荣华富贵也历经战乱。1949年中国大陆政权易手,一家人落难香江,生养了9个儿女的她,虽然对家境的迅速衰落无力回天,但在这10年里,她帮着父亲把这个家撑过来了!大儿子才开始就业,枕边人却缠绵病榻最终舍她而逝,半生的起落跌宕,此际的悲优愁苦,再有谁人与共?

她是把眼泪和悲恸都往肚里吞了吧!大哥预支了数月的微薄薪水汇回以办后事,为了省钱,他和二姐并未回港奔丧。母亲在极为有限的条件下,有条不紊地把后事办得周全,丧礼庄严而不失传统。事情都办妥后,我回校上课,母亲则身心都淘空了,回到了鲤鱼门,在茫茫的前路前,颓然病倒!

17岁的我,对母亲,只能够背起她上楼看病。而能给与母亲最有力支撑的,是我大哥,他收入虽然微薄,却负起了一大家人经济上的重担,而且给了弟妹们最佳的示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的坚韧、大哥的担当、二姐三哥的相继学成就业,使家逐渐走上正常的轨道。我大学毕业后,才与三哥把家从鲤鱼门搬到了九龙,随后不久,为了多赚点钱奉母,我转职星洲,并在此安身立命。成家后,我每年都会偕妻子回港与母亲共处一些日子。

1982年,母亲70岁,9个儿女全都已如她所愿地长大成人立品正行,并也都已先后嫁娶成家立业。依我们乡俗,本来只是把生日当常日地过,但大家都觉得母亲已70古稀,从心所欲之年了,为我们含辛茹苦了几十年,应该好好地给她庆祝大寿,乃决定设寿宴在大酒楼的二楼。

我与妻子回港住在母亲家,那晚一同赴宴。不巧也真巧地,酒楼的电梯故障,因母亲上楼梯会气喘咳嗽,我极其自然地蹲下要背她上楼,她略显腼腆地笑着伏在我背上,还是不忘在我耳边切切叮咛:“要小心唔好闪到腰啊!”

那是我第二次背起母亲上楼,完全不同的境况,相隔已23年了。那晚上,母亲很开心,是纯粹无杂的欣慰与喜悦,开怀的笑容里,不带半点儿已过去了的沧桑!

(2018年7月完稿)

反应

 

商余

从我的乳名“老汉”说起

【散文】

从小,记忆中,除了弟妹外,家里上下人等都唤我做“老汉”,包括佣仆、丫鬟、奶娘和父亲的部属。外人才会称我小少爷,当然也有人叫我“细路”的。



那该是我的乳名吧!小时懵懂,这样唤我,我应就是了,而且以东莞乡音叫来亲切,也就不求甚解啦。稍长,才知这是“老男人”的意思,心里是颇为纳闷的,问奶妈,她说是我母亲的吩咐,问妈,她笑笑,说:“几好听吖!……快高长大,长命百岁。”虽得不到答案,我也不好再问,只心里滴沽着:“过年时也叫我快高长大,生日都讲长命百岁……。”

再长些,发觉到3位兄姐和五妹都没有特别的乳名。我们出生时的名字都是父亲嘱他的幕僚师爷起的,全正经八百且颇有深意。他们的称呼只是在名字的一个单字上加个“阿”而已,如阿尧、阿柱等,我的却加了个“老”字,便被唤作“老汉”了。好奇心止不住就会胡猜,是我出生时一脸绉纹吗?是不哭不笑吗?是爱绉眉头吗?是苦口苦面吗……?耐不住又跑去问妈,妈摸摸我的脸说:“唔好乱噏(乱讲),你嗰时红粉花飞,唔知几得意!”

要入学校读书了,乡俗要起个“读书名”。家族的兄长们都是国字辈,但也真怪,到了我却又戛然而止,还是用回我出生时的名字。开学还未满月,便随家人移居香港,续学仍用原名,小同学间都是随着老师连名带姓的叫,听来是另一种滋味。而5个弟妹随后相继入学,和我一样,原名也就是读书名了。

时代在变,环境在变,但“老汉”这称唤,一直到我大学毕业由台返港后,母亲和兄姐才改口叫我的原名。我想,大概是我已明显地长大成人,六尺昂藏,且已到社会做事了,他们都不想把我叫老了吧!

我学的是化学工程,觉得任何变化或反应都应有个方程式,好奇的事总会想去探个究竟。又为“老汉”和“读书名”的事问了兄姐,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在母亲和两位姑妈的口中零碎地探知到一些当年事,综合后加上自己的认知推断,得出了下面的因由。



原来我在婴儿期患上了白喉,在1943年,那犹是种极为严重的疾病,死亡率非常高;而且那时对日抗战方酣,药物短缺,我这小命可说是拣回来的。但治疗期间,母亲的忧心焦虑,病情的起落转折,和寻求中西医药和偏方符咒的急病乱投医,都非我成长后所能记忆和所能理解的了。那年代那病情,求神问卜可说是必然的事,应该是卜者的指示吧,在我的名上加了个老字,每人“老汉”“老汉”的唤,我便能逃过厄难直活到老了!而且这还是个天机呢,天机不可泄漏。噢!这不就是为什么母亲不正面答复我问题的原因吗?但爱子心切,妈还是说了句:“……快高长大,长命百岁。”

而关于“读书名”的事,我是虚龄7岁入学,那是1949年的9月初,当时,中国大陆的国军已兵败如山倒,4月,首都南京失陷;5月,上海易手;8月,长沙、福州亦相继弃守,广东局势更趋动荡飘摇。为官且是大地主的父亲正举棋难下,与幕僚们聚议频仍,那还有闲时管我“读书名”的事,母亲并未受过教育,也不想父亲分心,便嘱我以原名入学了。时逢乱世,我上学还未足月,父亲便安排部属与两位姑妈带着祖母、二姐、三哥、我、五妹和几位佣仆先乘船避居香港。随后,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11月,母亲带着周岁的七弟乘火车到港。12月7日,国民政府迁都台北,大陆全面弃守。难决需决,难舍需舍,父亲随即雇艘机动木帆船与数位部属带了财物离乡去国,沿珠江出伶仃洋,却遭逢海难,船毁,财物尽失,只父亲与一部属有幸获救送港。3天后,在广州培正中学寄宿读中三的大哥亦匆忙乘火车赶到。乱世浮生,一家人幸得团聚,其中况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了!但落难如斯,父亲又那有心情为我起个“读书名”呢?十年后他罹癌郁郁而终,才53岁。

岁月流转,时光恁冉,有了那乳名“老汉”,母亲却并未见证我的老态,她仙逝时我才42岁。但,妈您放心,事实上我已如您所切愿的,早已活到年逾古稀了。而在父亲安息时,我才刚升读高中三。爸,您虽然没有为我起个“读书名”,但在您的教诲和安排下,我也有幸在艰苦的家境下读到大学毕业了。取名、大学毕业、活到老,如今看来,表面上都是如许简单而又当然的事,但父母亲于其中的殷切期望、心血付出、劬劳顾复,又有谁人能晓?我又如何能报?

家事国事,几许沧桑变化了,老汉的足迹渐行渐远,经岁月的风沙后也已渐趋模糊。在导国他乡,夕阳映白头,那是幻化的彩霞,多少事都隐在往事或所谓的历史里了,留在心里的真情实意,又还能留得多久呢?

后记

我今年已76岁,但还是很怀念被唤乳名“老汉”的感受,父母兄姐皆已作古,如今能亲切地唤我乳名的只有在香港的大表嫂了。当年我在家境最艰困时,曾被父亲安排投亲在大表哥家,首遇表嫂时她称我“表少”,我不好意思,说:“叫我老汉吧,表哥也咁样叫。”她听后的奇特笑容我仍记忆犹新。我初中时住在他们家两年半,他们家境也只堪温饱,却承担起我一切的费用,那恩德我毕生难忘。表哥在8年前辞世,表嫂今年88岁了,我每致电问候时都会先说:“表嫂,我係老汉呀。”传回的总是爽朗的笑声:“哈哈哈!老汉啊,你真有心。”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诉说如:“老汉,我老啦,但每日晨运……,老汉,我嘅仔女都好孝顺,你同佢换过尿片的阿文都64啦……,老汉,我最细个孙大学毕业啦……,老汉……”。老汉、老汉地叫得我心里暖暖的,那乳名,使我听得反而更觉年轻了,我真的是个老汉吗?是的,妈,我已真的是个长寿的“老汉”了。

(2019年1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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