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永生茶居

她对我的认识其实是虚幻的,与她相处相爱的“我”,和她以为的小说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我”,其实各自只有一半的“我”。

当时我也问起他的梦想。



他不直接回答,呷了一口茶后,作了个深呼吸,才缓缓从口中吐出这个句子:“终有一天,我会写出一篇代表作——不是得到什么奖项或是卖得多少本那种,而是在千百年后,还有让人翻阅的价值,这样我的灵魂就会永远在里头活着。”他随即吟诵起来:“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me.”

当我还在细细咀嚼那两个诗句的意味时,文翔忽然加了一句:“但这篇代表作不是属于黄文翔的。我会把我的作品和我的本名分隔开来。我会以吴永生这3个字作为笔名。吴永生,就是吾永生,如果真的有这一天,只要我的作品能存在,我就能永远的活在里头。”

“那,为什么不让黄文翔永远活着,而把机会让让吴永生?”

他望着夜空,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也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良久,他才缓缓说道:“用上了黄文翔的姓名和身分,黄文翔就会被迫背负什么,然后就被压得什么都不是。”这时我才忽然发现,对于他大学以前,或以外的生活,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小茗可能是唯一知道文翔过去的人,后来我特意找了一个适当的机会,问起文翔的过去,及她对他的看法,那时我才知道文翔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不太认识的,面目模糊的同学——也仅仅是同学,不是朋友。她唯一的观感就是觉得文翔怪怪的。小茗附上一句,她对我的认识比对文翔的还多呢——即使当时我们还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和文翔喫茶夜谈的这一夜,曾经过得很长,很长。当时天空有个皎洁光亮的盈月,星星因此显得稀疏暗淡。文翔凝望许久,我也跟着呆望,心里数算他的呼吸。约莫七、八次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月亮发出的光越明亮,星星越无法发出令人感动的闪耀光芒。”这个感叹是文学式的,我却不知好歹地提及科学:“月亮是不会发光的,它的光亮来自太阳。”他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干干的。他啜了一口茶,继续望向天空,淡淡地说:“你和她很像。”我不知道这个“她”是谁,所以参不透这句话的用意,但当时听来就像是他在我们之间挂起了一张“请勿打扰”的牌子。于是我知趣地抱着满腹疑问退却了。



我在紧要关头抽身,却不慎弄脏了桌面,和那本因被激烈动作掀开而折损的《永生茶居》。小茗回过神时,发现了被她认为是属于我的小说集,便满是惋惜地想要擦拭干净,却被我的拥抱中断了。这样好吗?这本《永生茶居》终于集合了文翔、我和小茗3人的痕迹——个中不乏讽刺的意味,就像是鹊桥负着织女的抱拥,在牛郎面前扬长而去。我并不是存心要作出伤害文翔的事,与此相比,我宁愿伤害的是自己。但文翔的失踪在我心中破开一个深深的缺口,我只能以任何与他有关的事物来填补,包括他的作品、他的笔名和他心中难得倾慕的对象。

文翔是在大学最后一个考试前一周失踪的。当时他说是有事要回家一趟,只带走一些衣物,和他的手提电脑。哪知道考试时他没出现,我不知如何与他联络,就这样失去了他的消息。一个月后,我还在等着考试成绩时,他的家人忽然找上门来,问我文翔身在何处。我完整地转述了文翔离开前的话语,他们却否认,说没有什么要紧事须要急召他回去,而文翔确实没有回过家。

因为房子就要退租了,所以他们付了文翔的最后的房租和水电费,搬走他留下来的书本和其他东西。从此以后,我所能保存的,和文翔有关的事物,除了回忆,就只有那个秘密博客。

我细细检视他后期所写的博客,发现了他在我身边的最后3个月里,有越写越短的趋势。有一篇题为〈未来〉的文章只有一个句子:

“曲线的开始是拒绝成为直线;直线的动摇却是对自我存在的彻底否定。”

我反复思量着这句话。想来我是有所共鸣的,但我的语言及文学素养太低,使我无法精确地说出这种感受。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文翔发现自己将因某事而成为曲线的忧患,或是为了防止因动摇而堕落所写的警示。他写下这个句子的时候,表面看来没有任何异样,所以我没有问他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他失踪以后,我才怀疑,我已经错失了了解他的机会,和挽回他的失踪的时机。

小茗为我拭了眼角的泪滴,她说她明白我的忧郁。她看到了报纸上对吴永生的讨论,知道我会因此而不开心。她让我依伏在她光滑柔软的胸怀,用了很多阳光的语言来开解我。但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对我的认识其实是虚幻的,与她相处相爱的“我”,和她以为的小说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我”,其实各自只有一半的“我”。不过,我也不知道“我”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若是对我进行彻底的检视,也只不过能发现那偷回来的小说和身分、偷回来的美满生活,用谎言和假面所堆砌的温馨欢乐的表象。我只是一个被留下的人,我的人生经不起推敲,原应早已崩塌。

而我一直偷偷地相信,是命运把我和文翔的际遇错置了。一个拥有痛苦灵魂和非凡才华的人,理应能为这世界带来影响深远的不朽作品;而麻木平庸如我,理应无声无息地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我为了弥补他的消失,强硬地套用他的名字,公开他的文字,恐怕是个得不偿失的举动。我的做法不但违背了文翔的原意,而今,小说得到的回响——或准确地说,批评——更是为吴永生和黄文翔带来无可复原的伤口。

我在无意识间离开小茗安慰的手臂,捧起那本无辜的《永生茶居》,书本委屈地盛住了我的眼泪。小茗不断地劝说,不要去理会无理的批评,我在她心中始终是才高八斗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将来写出更好的作品。我却知道,那些批评是有理的,事实就是我一点才华也没有;也正是我对自己无来由地盲目自信,竟会觉得自己有能力处理好文翔的文本,才会换来今天这个结果。

文翔留下的作品只有6篇是几近完成的,我以自己有限的文笔填补一些内容,使之通顺,就拿去发表了。剩下来的有一大部分是我看不懂的,就完全没法处理,只好以完成度较高的作为一篇小说的主体,我再根据主题,加入一些自己所写的内容,或是嵌入文翔其他零零碎碎的句子。我对这一些小说是有点心虚,不过为了凑足一本小说集的数量,我不得不这么做。好在出版以来,并没有受到负面的评价。出版社的社长和小茗有点交情,愿意为吴永生写推荐序,他在序中把这种拼贴的小说面貌诠释为后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让我心虚得有些欢喜。但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回响。我有时会为文翔觉得不值,对我来说这么才气纵横的一本小说集,竟无法引起评论者的兴趣。

(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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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余

【南洋文艺】病因/孙天洋

入戏太深(散文诗):孙天洋

“您说的对,知道太多了,搁在心里确实是块病。”——中国电视剧《北辙南辕》

 

一件小事,搁在心里,可以成为一根刺,也可以是一只大象,甚或一栋高楼大厦:它或戳疼了神经,或刺激了脉动,或加深了伤痕;在无梦的夜晚,它甚至撞开风的梦呓幢幢,让人从病中醒着,从现实堕入谜宫中。

心不是很大,只比脑多点血性;心也不足秤,只比肝胆多重几两;心更加不厚道,只比脸皮更加具体。在心的世界里,有时候容不下一根针而易导致出血,有时候又不能负荷过重而易摔地开花,有时候更无法说好一个故事因为一开头就已经哑了。

我的心本是一个崭新的储藏室,岁月蹉跎,那些人事物留下的青霉苔藓,使我心病得脸色都发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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