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人们认为传统的民族国家已经失去功能。譬如，过去的“国民经济”，是由国家全权决策，拥有选票权的人民扮演重要角色。然而，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日益激烈的全球竞争，可能导致有利于人民、却不利于竞争的经济政策，遭到唾弃。而决定一国之经济政策的重要势力，往往不在国内，而是国外某个庞大的经济体。

当前，许多学者、思想家提出不同政治主张，希望解决这个问题。譬如，德国社会学家哈贝马斯（Habermas）就借用了康德的“永久和平论”中的部分构想，提倡某种超越国家框架的民主机制。在这情况下，过去人们对国家主权高于一切的想法，也因此而改变，产生“人权高于主权”的想法。

赵汀阳的“天下体系”，是亚洲学者对上述全球化问题意识的一种思想上的回应。赵汀阳近些年来积极地探讨“世界内部化”的议题，这本《天下的当代性》，整合了他过去的想法，是其最新著作。

丛林法则 弱肉强食

简单地说，赵希望透过对中国周朝的“天下体系”做出理论的梳理与反思，来解决主权国家主导下的国际政治问题。主权国家指的是，在国内，除了国家没有更高的主权；在国外，除了国家，也没有更高的主权。由于主权国家对内拥有有效权力，而能维系一国之内的正义。然而，国际政治却由于主权国家高于一切，在其上没有任何更高的主权，而陷入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毫无正义。

另一方面，赵汀阳也预见，在未来世界，随着科技的进步，资本——媒体——技术构成的全球化系统权力将进一步侵害个体、群体与国家的权益，而认为“创制天下”，即建构一个世界主权的论述与实践，已经迫在眉睫。

“天下体系”来自周朝，它包括了制度、精神等各层面。在制度上，它是“世界一体分治的监护体制”：在宗主国之外，仍然有各种独立而自治的诸侯国等，并形成一个平等的、共同利益、共享安全的秩序。为了使这种秩序得以维持，礼乐制度为它提供一个精神结构。最后，维持此天下体系的政治经济学原则是德治：“利益必须普遍分享并且公正分配，有德的政治必须达到使所有人的利益最大化而不仅仅是促进最大化。”

故此，赵汀阳认为，相对于西方的“对立斗争的政治”，中国的天下概念假定，“必定存在着某种方法能够将任何他者化入共在秩序中，即使某个他者坚决拒绝加入天下体系，也必定存在着能够相安无事的共在方式，于是，任何具有外部性的存在都是需要化解的问题而不是征服的对象。”而这种强调共在而非对立的思想，对于世界主权的建构，是相当重要的理论资源。

对西方现代性的回应

由此来看，赵的论述是对西方现代性的一种回应。过去，人们认为，理论在西方，个案在东方。西方决定了解释世界的话语权的模式，而东方则是等待被解释的客体。而“天下体系”，则尝试以东方经验与理论，反思西方现代性的各种困境。

然而，也正因此，“天下体系”的构想很容易让人把它与中国近年来的崛起挂钩。易言之，这会不会是中国强势崛起的一种理论版本的战略？讨论这问题也许是有意义的，但不是本文的重点。下文，我尝试指出，赵汀阳的“天下体系”虽然属于周朝，但其中的核心原理，却是具有普遍性的。其次，在我看来，这个理论尽管有着很大的前瞻性，但在一些东西还是相当含糊的。

部族互酬与天下体系相似

“天下体系”强调共在、协和，从而使得宗主国、诸侯国等和谐共处、平等相对。赵认为，周公设计的分封制度，是政治史上的一项开创性的制度实验，在周之前，尚无制度化的法定国家，只有实际控制各地的政治势力，后者只能算是酋邦或部族社会。

然而，这样的观点，却不尽然普遍得到学者同意。例如，福山法兰西在《政治秩序的起源》提到：“周初时中国已发展成介于部落级社会、酋邦制社会之间的社会。史书里通称为‘国家’的那些单位，无一是真正的国家，中国周朝是说明家产制社会的标准范例。也就是说，整个国家由一连串地方领主和他们的亲属关系群体‘拥有’……在社会里，公私不分……”从这角度看，倘若周朝初期是酋邦制社会，则我们可以理解，“天下体系”何以具有普遍性了。天下体系的天子与诸侯的关系，如赵所言：

“周朝为了推行德治，宗主国为提供公共产品所承担的成本大过来自诸侯国的收入（贡赋），因此，周朝宗主国维持‘世界和平’和‘世界秩序’的费用主要来自宗主国家本地。……周朝宗主国的经济实力没有因为享有各地贡赋而越来越强，反而由于承担公共成本而使经济实力越来越弱……”

互酬原理地位对等

这一种不对等的贡赋关系，其实与酋邦制社会相当相似。柄谷行人在《世界史的结构》中，就以“互酬原理”来分析这种关系：在早期人类社会战争频密发生，“赠予与回礼”的互酬原理成为解决人与人、共同体与共同体矛盾的方法。

透过互酬，在内可形成共同体；在外，则形成联盟。而这种社会构成体，并不会导致不平等现象。因为，互酬原理无意要支配对方；即使有时候需要通过互酬来展现威望，但其目的也不是要支配他人。更何况，当人们或氏族透过大量赠与以使得对方无法回以同等的礼物，从而建构威望；吊诡的却是，恰恰在赠与之时使得自己的财产减少、对方的增加，从而在财产上拉近彼此距离达到平等。

如此看来，部族社会的互酬原理，确与天下体系原理极为相似。

柄谷行人在《世界史的结构》中，透过对人类不同时期的社会构成体的研究，希望提出一套超越资本——国族——国家的政治论述。就此而言，与赵汀阳的动机有一部分的相似。然而，柄谷行人却指出，互酬原理虽有可借鉴之处，却必须加以批判的改造，才能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天下体系带保守性质

赵汀阳显然也有这样的的自觉，认为天下体系必须具有“当代性”。然而，在我看来，整体而言，其哲学思想却带有保守性质。天下的哲学观显然格外重视自然之道，人的社会必须与自然相配，否则就是逆天。然而，自然就必然是好的吗？赵的目的乃在于遏止不顾伦理的科技发展。然而，什么是合乎自然？

天下的自然之道强调“共在”，因为“既然自然产生万物，自然之本意就是让一切存在都能够继续存在，让一切生命都繁衍生息。”然而，按照今日的科学观点，自然之道为何不是演化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如果这是正确的，则“天下”岂非才是逆天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