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江迅

武汉作家方方入选BBC年度百大女性，她疫情下撰写的《武汉日记》中文版迟迟不能出版，但网络的攻击言论无法左右她的创作生活，她不会因此封笔，而是活到老写到老。

英国广播公司（BBC）日前年度百大女性评选，选出全球百位具有影响力的女性。

撰写疫情下《武汉日记》的中国湖北省武汉作家方方入选，令她再次被推上网络舆论的风口浪尖。

支持与反对壁垒分明

这大半年来，围绕方方的争议始终没有停止。

她在2019冠状病毒病疫情封城期间，记录下60天“武汉日记”，从2020年1月25日至3月26日共13万字，在网络上发表，旋即引发轩然大波。

支持与反对方方的壁垒分明，后传出她的日记将在外国出版英文、德文版，更引发一批网民和文化人对她作出长达几个月的网络暴力，各种辱骂、造谣构陷都以群体方式进行，指责她为西方“敌对势力”攻击中国“递刀子”，不过也有一大批网民和知识分子力挺方方，呈现了对这场疫情劫难最独特而又极为细微的记忆与反思。

对此，方方说：“面对如此大的疫情灾难，作为百姓，唯有相信且依靠政府。所以我也一直在帮助政府，包括提出意见，指出问题，也是一种说明方式。政府做得好时，我也同样称赞他们。尽管如此，还是被那些人认定为是卖国贼。”

她说：“凡我提到的事，政府也在及时关注，有错即纠正。尽管我对政府早期的混乱有严厉批评，但后来省市主要领导换人后，抗疫方式变得有序起来，我也给予很多肯定。”

风口浪尖上依然故我

有评论说，方方“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作家，武汉的火辣，汉江的湍急，给了她说话的直爽和硬气，方方，一个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女作家，本来以为，有人跳出来，指责、谩骂，她会收敛。但，没有，她还是她，那个写了《是无等等》的作家”。

这部小说采用三段式结构，分别从普通老百姓、房地产诈骗犯和警察的视角，回顾和还原故事真相。尽管一直有着清晰和明确的结论，但悬疑气氛持续到最后一页，方才解开谜团。

在BBC本年度百大女性评选的榜单当中，除了方方以外，祖籍中国福建的马来西亚华裔演员、58岁国际动作巨星杨紫琼，泰国学运领袖帕努莎亚等人也纷纷上榜。

23岁的前香港本土泛民主派政党“香港众志”副秘书长周庭也在名单上，并被划分在“领导”类别。

BBC指出，23岁的周庭是香港民运人士，为2014年香港“雨伞运动”的关键人物，2020年在《港区国安法》实施后，她遭逮捕，被控“勾结外国势力”。

厌倦网上诋毁 回应也无意义

问：英国广播公司BBC选出年度百大女性，你入选了，又和香港被判了罪的周庭在同一份名单中，当然，你是在“知识界别”，她是在“领导界别”，网络上又出现对你的恶骂。对此，你怎么回应？

我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人家评选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人入选。但我感到很荣幸。我想人们关注我，主要是关注影响了全世界的疫情，同样也关注中国的言论空间。而那些骂我的人，有没有这些，他们都要骂，因为他们中很多人的公众号要赚流量赚钱。从我记录疫情以来，他们攻击我的每一件事，都是谣言。是无中生有的诋毁，是捕风捉影地编造。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也懒得再回应了。他们的背后有权力的影子，同时他们是数个团队，庞大而有背景。我只是一个退休老百姓，回应也无意义，不怕他们就可以了。

问：据说你的《武汉日记》已经有十多个国家的版本出版，能介绍一下出版的情况吗？

我外语不行，为图省事，将《武汉日记》交给代理人全球代理。版权都是代理人谈的。现在已经有德国、法国、西班牙、日本、捷克、意大利、英国、美国、加泰罗尼亚等国出版了。应该还有俄罗斯、越南、泰国、波兰、印尼、韩国等国吧，我也记得不太清楚。

问：《武汉日记》中文版至今没有出版，是什么原因？半年前，不是有报道说会有香港版和台湾版吗？没有出版的理由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原因？没有出版社敢出呀。我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推测他们是害怕自己“政治不正确”。这个很要命。同时，我感觉国内很多部门甚至一些重要部门，都对“极左”那帮人害怕得要命，可以说是在“极左”面前瑟瑟发抖，想来“文革”风暴的残酷事例带给人们心理上的阴影还很浓重。本来香港有出版社跟我联系过，后来也不敢了。国内原本数十家出版社有过联系，也退却了。台湾的出版社联系时，我也倦了，就暂时先搁了下来。其实我也无所谓要不要在中国出版。反正在网上挂了这么久，内容大家也都看到了。

问：现在回头看，你的《武汉日记》在疫情中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安抚了焦虑的人们”，“对政府起到了监督作用”，你自己怎么理解？

当然。这还用说吗？不过我当时写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我原本只是为了后面写作，纯粹记录一下。在写这些记录时，我也会加入自己当时的感想。像形式主义这些，疫情后期明显务实多了。

武汉人热情暖心

问：听说，现在你走出家门时，武汉人遇到你仍非常热情，不时有读者会送花到你的单位，能不能说说你的感受？

是啊。我很感动，也觉得特别温暖。心想这才是民心哩。民心不只是网上蹦跳欢的那些个“极左”分子和网络流氓。他们后来一直坚持对我辱骂，那是可以赚到钱的，你可以去看看他们的公众号。他们似乎是靠网络吃饭混圈，他们胡扯瞎编得没有底线，什么都乱扯。

他们加在我身上的罪名以及对我所造的谣，几乎都是他们自己的想当然，我的朋友经常笑死，现在大家都不气了，只是觉得好笑。我基本上不看，偶尔有朋友转给我一点。

我不理解的是，这帮人的观点和文字，以及价值判断，水准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但却有那么多官员相信，还有一些是我觉得有文化的人。所以我说“极左”挖个屎坑，居然有这么多人跳下去。

问：你的新长篇小说《是无等等》发表在2019年末的《十月》文学杂志上，为什么至今没有出单行本？从网上仍没有机会读到这部小说，故事发生在长江中游的青岩城里，能否介绍一下小说故事？很多人不理解这个书名，是否来自《心经》？

是的，《是无等等》十月杂志发表后，原应在2020年春节后上市，稿审读完了，封面也定了，但至今不能出版。书名是偶得，我正要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有一年到了麦积山，在那里看到一块匾，上面写着“是无等等”。突然就觉得跟我的小说好配。当时跟同行的作家说，你写文章就别用这个名字了，让给我。

小说分为“是”部，“无”部，“等等”部。3个不同的人群，他们各自的故事，是处于同一事件中的3组人。

他们有人略有交叉，有人完全不相识。但他们经历的是同一个事件，是事件把他们扭在了一起。所以当时我给自己这小说称为“榫卯结构”，像3块木头镶嵌在一起，但又各自独立。

作品无一可出版

问：过去的半年，你写了什么？网上有传说你“封笔”了，为什么不继续创作？

我怎么会“封笔”？我应该属于活到老，写到老的那种人吧？写作的乐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乐，我为什么要放弃？只是近期腰不好，医生要求以躺着为主，所以休息得比较多。再加上所有的作品无一可以发表，更无处可以出版。所以，干脆悠着过。看看，多么残酷的现实：一个作家因为被封在疫区，记录了60天的疫情生活，于是在自己的国家就丧失了所有的出版和发表作品的权利。这在改革开放已经40年之后，简直难以想像。我经常跟人说，我政治敏感度低，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极其厌恶一些人用“政治正确”这种东西来左右我们的日常生活。

问：据悉，你正筹划写一部滇缅铁路的作品，因为你父亲当年是这条铁路的工程师，他从上世纪40年代起的日记全部保留着，能再具体说说你的构想吗？

滇缅铁路建设，是抗战中一个很悲壮的项目。人们极其艰难地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就要开始铺轨了，结果日本人打到了腾冲。于是又艰难地把路基炸掉，担心它会成为日本人长驱直入的通道。我父亲自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到湘桂铁路局工作，又随湘桂铁路的团队到了云南。他有写日记的习惯。

辗转中丢失了一些，但自1942年元旦后的日记，全部保留着。那时他在滇缅铁路的西线当工程师，记录了很多当年的事情，也有对时局的诸多看法，以及撤退的过程。我父亲也是个只专注自己的业务，不关心政治的人，有些想法很天真。我觉得我自己很像他，基因遗传真是太厉害了。我已经去云南实地采访过两次，也收集了不少资料，很想为这个悲壮的工程写点什么，也是对当年的工程和父亲的一个纪念。

问：这样一部作品，在内地应该可以出版吧？

只是这个题材是一个叫“方方”的人写的，无涉政治，估计也无处发表。何其残酷而无奈的一件事。自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来，冥冥中，不时被命运恶整一下，不知道是谁在对我持以高度警惕。比方严禁我出访，查封我主编的杂志等等，而我每一次都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的经历和生活又一直都处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状态。还是那句常跟朋友们说笑的话：我的政治敏感度太低了。好在每次挨整时间都不长，相信这次同样如此。

新闻来源:亚洲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