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少鹄

尽管缅泰边境电诈园区近期被扫荡，柬埔寨其实才是电诈重镇，幕后操控的太子集团的陈志和执政党参议员、LYP集团的李永法，都是首相洪马内的内政顾问，是首相府的座上客，但却经营一条逾10万人的罪恶产业链。

今年47岁、西点军校毕业的洪马内是强人洪森的儿子，被指牵连包庇电诈网，受害者也全球化，受到国际关注，洪马内在国际压力下展开扫荡，但决心备受质疑。

据联合国估计，柬埔寨有约10万人被困在诈骗园区，从事犯罪；而放眼东南亚，被拐骗从事电诈的人数达到数十万之众，全球受害者因这类诈骗遭受的损失高达数百亿美元。

这一庞大的灰色产业链不仅涉及诈骗，更伴随网络赌博、人口贩卖、暴力勒索、器官买卖等恶行。电信诈骗在柬埔寨早已衍生出高度组织化、分工明确的黑色产业网络。

柬埔寨大量“电诈园区”在境内滋生，通常由境外犯罪集团主导营运，使用诱骗招聘的手法从各国招揽工作人员。

犯罪团伙以高薪工作为诱饵，诱使中国、东南亚等地求职者赴柬埔寨等地，入境后立即没收其护照和手机，将其禁锢在封闭园区内强迫从事网络诈骗。

打工者成“现代奴工”

这些被骗来的打工者成“现代奴工”，每天被强迫工作长达15小时，稍有不从就遭受殴打、电击等暴力虐待。一些人甚至被转卖给其他诈骗集团，有受害者不堪折磨选择跳楼自杀。

在这些犯罪园区里，安全人员严密看守，一旦有人企图逃跑便会被抓回并遭到暴力惩罚。

在柬埔寨电诈产业背后，活跃着诸多有背景的财团和犯罪集团，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号称柬埔寨新兴商业帝国的太子集团（Prince Group），由中国福建商人陈志于2015年创立，在不到10年间迅速崛起为柬埔寨业务最庞杂、与政府关系最密切的企业之一。

陈志早年在中国深圳做生意，2011年移民柬埔寨，2014年取得柬埔寨国籍后，大举投资西哈努克港（西港）等地的不动产和赌场项目。

随着中国资本涌入，昔日宁静的海滨小城西港被改造成遍布中资赌场的“淘金乐园”，太子集团也借机在地产、银行、购物中心、航空等领域攻城掠地，迅速积累巨额财富。

然而，这个看似成功的商业版图背后却暗藏黑色交易，西港赌场繁荣的同时，当地各类犯罪活动激增——谋杀、卖淫、枪击频发，针对中国人的网络诈骗活动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不少赌场开设面向中国赌客的线上赌博和诈骗业务，公然违反中国法律，也引起中国政府警觉。

2019年，中国公安部施压柬埔寨协同执法，柬埔寨首相洪森于8月下令全面取缔网络赌博业务，中柬警方联合行动一举抓获127名在柬涉嫌电信诈骗的中国嫌犯。

这一“2019．818禁赌令”表面上让西港博彩业急煞车，许多赌场项目被迫关闭，然而，大量闲置的赌场楼房和公寓并未荒废太久，反而被各路跨国犯罪团伙接管，转型为诈骗据点。

可以说，禁赌令在一定程度上促成诈骗园区的爆发式增长：犯罪分子将原赌场园区改造成封闭管理的诈骗工厂，或继续招募、或直接诱骗、贩卖人口进驻，以网络诈骗取代网络赌博。

权贵资本与电诈集团关系暧昧

太子集团与这些诈骗园区的关联日渐浮出水面，尽管该集团矢口否认参与诈骗营运，但有确凿证据表明：西港及边境地区多个涉及人口贩卖和网络诈骗的园区都与太子集团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例如，在柬越边境柴桐地区建立的“金色财富科技园”（Golden Fortune园区）由太子集团承建，四周高墙铁丝网密布，据多位当地员工和目击者指证，该园区内大批越南、马来西亚、中国籍人员遭拐骗后被强迫从事网络诈骗。

虽然太子集团辩称园区是“受客户委托建设”且与己无关，但调查发现园区营运公司由太子集团高管控制，其负责人同时在太子集团旗下多家公司担任董事。

园区内发生的一切，包括暴力看押逃跑者、禁锢奴工等，都昭示着太子集团对诈骗活动的默许甚至幕后参与。

参议员陷电诈丑闻

此外，媒体报道至少还有另外两个园区被指与太子集团相关联，同样存在人口贩卖和电诈勾当，讽刺的是，其中一处名为“金运”的园区竟出现在太子集团旗下地产公司的网站项目列表中。

这些迹象使外界质疑太子集团的商业帝国很可能是建立在灰色甚至黑色产业之上。

柬埔寨本土的一些权贵商人也深陷电诈产业丑闻，其中最著名的是李永法（Ly Yong Phat），这位身兼参议员和商业大亨的人物，长期以来是柬埔寨政商界的显赫人物。

李永法拥有庞大的LYP集团，涉及酒店、度假村、农业等行业，也是首富之一，他还曾获封为洪森的“皇家顾问”，在政坛举足轻重。

然而，美国财政部在2024年9月以涉及人口贩卖和强迫劳动为由，对李永法及其企业实施制裁，直指其名下的奥斯玛奇（O-Smach）赌场度假村实际是电诈集团操控的奴工营地。

据美国调查，过去两年中该度假村一直在警方调查视线内，被揭发存在大规模系统性的人权侵害，大量受害者被虚假招聘骗至该园区后，护照和手机遭扣押，被强迫从事网络诈骗，不从者遭受殴打、电击，甚至被威胁转卖他人；有逃跑者要支付高额赎金才能离开，甚至发生至少两起受害人从园区楼上跳楼身亡的惨剧。

虽然柬埔寨当局在2022年至2024年间对该园区进行多次突击解救行动，解救出中国、印度、马来西亚、泰国等多国公民，但李永法本人及其企业并未受到应有的法律惩处；相反，柬政府和执政党在美方制裁后为其大力辩护，称美方指控“不公正且毫无依据”，强调李永法对国家发展“贡献卓著”，甚至指责制裁是出于政治动机，要求美方撤销决定。

李永法事件突显出柬埔寨权贵资本与电诈黑产之间的暧昧关系，明面上是受人尊敬的爱国商人，背地里却被指纵容乃至亲自介入人口贩运和诈骗勾当。

当这样的政商人物都能安然无恙、受到官方袒护时，柬埔寨电诈产业背后的保护伞之大、层级之高可见一斑。

政商勾结无往不利

柬埔寨电信诈骗产业得以坐大，离不开强力背景的庇护，在这背后，前后两任领导人洪森和洪马内家族的影子若隐若现。

洪森执政数十年间，一直采取家族式集权统治，其子女、亲信安插在政府和军警要职，被外界批评为“寡头政治”和裙带网络；洪森之子洪马内在2023年接班出任首相，继续巩固家族权力。

这样的政治生态为政商勾结提供温床——大财团只要攀附权贵、投入利益，就能换取官方庇护甚至直接参与决策。在电诈产业问题上，柬埔寨多年来存在官员与人贩子、诈骗团伙沆瀣一气的传闻。

美国国务院在2023年发布的《人口贩运报告》中就明确指出，柬埔寨官员普遍与人口贩运犯罪勾结，腐败横行已严重阻碍执法。

换言之，从警察到地方官员，再到更高层的决策者，内部有人为电诈集团通风报信、提供掩护，导致许多犯罪窝点长期逍遥法外。这一现象正是权钱交易的体现，而洪氏家族治下的权力结构难辞其咎。

电诈产业头目和从业公司往往同柬埔寨高层关系密切。太子集团陈志就是洪森时期获封内政部顾问、后又成为洪森首相顾问。洪森卸任后，陈志仍被新任首相洪马内续任为顾问，继续扮演政府“座上宾”。

身为大型诈骗产业重要关联方的企业主，竟能长期担任政府高级顾问，这本身就说明政治保护的存在。

同样地，李永法身为执政党参议员和洪森顾问，却被发现直接与诈骗营地相关联。

在园区内，被胁迫的工作人员通过网络实施各种诈骗手法，典型模式包括网络赌博骗局、虚假投资理财和“杀猪盘”式交友诱骗。

例如，他们常假扮成在海外成功人士，利用社交媒体与目标受害者（包括中国、东南亚乃至欧美国家民众）建立信任关系，继而诱导对方在虚假的加密货币、外汇投资平台投入巨资。这一系列骗局环环相扣，诈骗所得通过地下钱庄、加密货币等管道进行洗钱，再层层转移、漂白进入赌场、高档房地产等实体产业，最终流入犯罪头目的腰包或转化为表面合法的投资。

这显示洪氏家族及其权力圈与电诈黑产存在利益交织，即使未必是家族成员直接下场经营诈骗，他们通过亲信或受封顾问的商人实际掌控和收益于相关产业，从西港赌场经济到边境诈骗园区的兴衰，都与政府高层的政策和态度息息相关。

许多观察人士质疑，柬埔寨过往对电诈问题的放任乃至庇护，正是因为其中不乏权贵获得直接或间接的利益分成。太子集团如此迅速地囊括巨额财富、投资全球（包括香港上市公司股份和欧美不动产）而安然无恙，中国检方甚至指控其财富源自庞大的洗钱网络；这离不开柬埔寨政坛的撑腰，以及双方形成的政治经济同盟关系。

正如有媒体评论所言，柬埔寨的政商勾结网络极其牢固，触动其中任何环节都困难重重。在这种格局下，电诈财团得以在过去数年里猖獗发展，洪家权贵集团也从中获得资本流入和灰色收益，形成一种“共生”关系。

贪腐根深蒂固
反黑公信力弱

面对国内外的压力和日益恶化的国际声誉，柬埔寨政府近年在打击电诈问题上表现矛盾的两面性，一方面，官方高调宣示决心，成立专门机构、展开执法行动，显示出“零容忍”姿态；但另一方面，真正深挖幕后黑手时又常显得力不从心，甚至被质疑暗中庇护纵容。

洪马内上任后不久，就于2024年底和2025年初频频表态要“严打”电信诈骗。

2025年2月，洪马内签署决议成立打击网络诈骗国家委员会，由他本人挂帅，联合多部门和军警高层参与，赋予其调用武装部队的许可权，以期“以铁腕手段肃清”境内诈骗分子。

该委员会集结外交、经济、国防、内政、司法等主要部长，以及国家警察总长、军队司令等共同行动，体现出政府层面的高度重视。洪马内誓言通过跨部门协作和国际合作，全力铲除电诈犯罪，以挽回政府形象。

与此同时，柬警方也展开一系列大规模扫荡行动。

2025年2月下旬，柬埔寨警方联同泰国警方在边境诈骗重镇波贝市突击检查，一举捣毁两个由中国人经营的诈骗窝点，拘捕230名涉嫌诈骗人员，其中123人为泰国公民。

官方报道称这些窝点中的人员“生活正常且自愿参与诈骗”，试图强调其中不少是主动从事犯罪的嫌犯而非受害者。这些强力举措表明柬埔寨政府开始正视境内猖獗的诈骗园区问题，意图通过雷霆手段加以整治。

在媒体宣传上，柬政府也试图扭转形象，例如开展网络安全教育、与各国交换情报合作等。

不难看出，在遭受多年批评之后，新政府试图向国内外展示严厉打击电诈的政治意志。

尽管近期高层动作频频，但外界对于柬埔寨政府反电诈的诚意和成效依然存疑。

首先，从执法公信力来看，多年来柬执法部门被指与犯罪集团勾连，贪腐问题根深蒂固。许多诈骗园区能长期运营、形成规模，没有官员充当“保护伞”几乎不可能。

在洪森时代，一些涉及外国人被囚禁的恶性案件曝光后，虽然警方也曾组织解救，但往往雷声大雨点小，很少听闻有背后主谋被绳之以法。

记者揭黑幕被捕

相反，有记者揭露诈骗集团黑幕时却遭到骚扰逮捕。

柬埔寨调查记者梅奇·达拉（Mech Dara）因曝光电诈中心腐败问题而一度被控罪名、面临牢狱之灾，引发国际舆论哗然；独立媒体VOD在跟踪报道这些罪犯时也屡遭打压，甚至被直接关闭；有深入调查诈骗营地的外国记者受到黑社会分子跟踪威胁，甚至被政府相关人士警告“注意安全”。这种对新闻监督的压制行为，使人怀疑当局对诈骗问题讳莫如深的真正原因。

在国际观察者看来，如果不切断高层腐败和官商勾结，再严厉的口号和行动也可能流于表面。

柬埔寨皇家科学院秘书长杨皮欧（Yang Peou）指出：“如果反电诈委员会不能动真格、挖出幕后的大鱼，再多的雷厉风行最终都会面临质疑。”

截至目前，像陈志、李永法这样深陷指控的权贵仍然逍遥法外，政府的雷霆行动尚未触及他们，可见执法仍有禁区。

再加上部分官员公开发布不当言论——如柬反人口贩运委员会副主席周本英声称“80%被拐案是编造的”，淡化强迫劳动问题——都令外界担忧柬政府内部对待此问题仍存在默许或轻视的倾向。

新闻来源：亚洲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