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健

脊椎有“钉”有保祐?/陈俊贤

螺钉由钛合金铸造,足有5公分长,在手术室强烈的光照下寒光四射。它的前端无比的尖锐,没有人会怀疑它削铁如泥的本事,一圈圈由前往后旋转的螺纹,边缘锋利凛冽,吹毛立断。末端处电刻了一排黑色的英文字,知道是2021年由瑞士制造,在市场排山倒海都是中国货的当下,它显得无比奢华。

随了螺纹往下旋转,它断开了结构紧实的骨小梁,不断往深处推进,在狭窄的椎弓处,避开了脊髓和神经根,直达椎体的骨髓,牢牢控住。如此的螺钉一共有8枚,分别打入四节的椎体内,宛如轰隆巨响击入黄土的地基。

左右4根,各在其未端套上竿柱,拴上螺帽使之连接,两根竿柱中间再架上横杆,防止椎体的旋转滑动。

随了每一粒螺帽的再次栓紧,金属和金属间因磨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四节脊椎从此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骨刺压到神经

如此一张腰椎的X-光片横挂在我面前,8根螺钉像老鹰的爪子狠狠由第三腰椎一直钉到荐椎。

64岁的病人卷缩在轮椅上,身子歪到一边,表情痛苦狰狞,一动作不慎,即痛得冷汗淋漓、哆索呻吟。他的故事从8年前开始,导火线只不过是搬了一盆花,如果真有什么早知道,给他1000个亿,他也不会移动它分毫。

他痛了一个星期,怀着有病浅中医的念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医院,核磁共振(MRI)一照,不得了,医生皱了眉说:“长了骨刺,还压到神经!”完了,医生说有可能会瘫掉,到时卧在床上任人把屎把尿的日子不远了,他脑海正中央顿时升起了硕大的蘑菇云。他决定同意医生所说的手术,医生把他的第五节腰椎、第一节荐椎的椎板拿掉,同时用了四根螺钉把椎体固定起来,医生说:“你看,钉得牢牢的,比什么都强!”

终于可以顶天立地、安枕无忧了,就像拜神一样,有钉有保祐。然而,背痛依旧存在,更糟的是,术后双脚开始疼痛,那是一种火烧的痛,又像万虫蠕动,痛彻心扉。

3年后再复发

忍了3年,他再去找医生,这一回医生摇了摇头说:“你怎么搞的,明明把你修好了,上面那一节又坏了!”疼痛是个磨,早已磨掉他的志气,甚至仅存的抗辩能力,他唯唯诺诺的点头,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谁叫自己又把它搞坏了,近乎乞求的说:“医生求你再帮帮我。”他再次被推进了手术室,往上再第四节腰椎多加了两根钉子。

可是,术后依然在痛,单背无法挺直,双腿更是痛得无法伸直,只能像虾子佝偻的缩在轮椅上,然而疼痛的折磨却反而愈加疯狂。

从此之后,他成了医院急诊的常客,最后从常客变成奥客,因为每一次去,他都要求打针,从一般的止痛药,慢慢的变成吗啡,然后是更高剂量的吗啡,从一开始哀求最后是咆哮,他的志气早已荡然无存,只求一刻不痛。

他成了岛内所有医院的拒绝往来户,走投无头后,他再去找另外一位医生,医生宝贵的时间里压根儿听不进他冗长的故事,只对手中的MRI兴致勃勃,医生说只有手术可以帮到他,并说:“你已经痛成这样,手术再失败也没有比现在更糟的了!”

第三腰椎加钉

第三次手术,医生毫不犹豫的在第三节腰椎处又多加两根钉子,于是他的固定从荐椎往上一直做到第三腰椎。这是一个万丈高楼从地起的概念,人类在地表滥垦滥伐、大兴土木、对土地极尽摧残的决心,用在同类的身上竟然一点也不含糊。

不是所有的8年抗战都是胜利告终,病人来看我时已是瘦骨嶙峋,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他哀怨的看着我说:“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痛就好。”

我怜恤他背部历经3次手术的斑斑伤口,却只能坦白告诉他能做的不多,或许可以神经阻断以减缓疼痛,他离开诊间时脸上没有期盼也没有失望,那是一种可怕的、彻底放弃的绝望。

光是一个椎体就有六面关节,层层堆迭相互连接就构成了我们的脊椎,它像梁柱,坚挺无比,又像鞭子,非常灵活,可以前后弯曲,左右转动。功用除了支撐身体外,另一个最重要的功能就是保护由脑往下运送的脊髓神经。

许多因素会造成神经的压迫,好比骨刺(椎间盘突出、黄韧带肥厚)、椎体移位或外伤,当神经受到挤压,临床上会出现四肢麻痛、无力或大小便失能,严重时就需要手术介入。

融合固定后遗症

切除压迫神经的骨刺可以缓解疼痛,矛盾的是切除不够术后仍会疼痛,过多则会造成椎体的不稳定,于是既要获得足够的神经减压,又要得到足够的稳定,就需要使用螺钉来固定。然而绝不是有钉有保祐,椎体的融合固定会带来许多的后遗症,包括降低脊椎的灵活度、增加神经受损的风险、术后背痛,以及加速交接处椎体的退化。因此,尽可能保留住脊椎的生理灵活度是手术的上策,非不得已不使用螺钉。

一门良心事业

如今医学的进步已经发展出许多微创手术,其目的就是在获得神经减压的同时又能减少脊椎的破坏,进而减少螺钉的使用。

脊椎手术是一门良心事业,随着年岁的增长,脊椎的退化在所难免,如果把每一根骨刺都视作芒刺,每一看到都要赶尽杀绝、除之而后快,每一处的软骨突出都当作病因,把所有老化过程应有的变化都无限上纲的污名化,脊椎手术就会没完没了,许多不必要的手术都会在合理化后进行,可怕的是,医生还会做得名正言顺、理所当然。

在岁月的流动中,我们要接受老化的事实,接受骨刺的存在,就像接受脸上的皱纹,没必要背驼了非得要把它架高,奶垂了就一定要隆起,违背自然定律就像对抗地心引力一样的愚蠢。

如果医生都把自己看成一把锤子,每个病人都会变成一根钉子。文章里的医生可以是每一个医生,抱括我自己,病人可以是每一个病人,抱括正在读文章的你。但愿我们不做锤子也不做钉子。

 

 
 

 

反应

 

保健

死亡的选择题/陈俊贤

早上的门诊看到一半,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站在外面,不断鞠躬的说:“陈医师,对不起,我知道你在看诊,可是安娜突然在家昏迷,刚送急诊,你能否过去看看她?”

我记得这位85岁的老奶奶,她53岁的女儿安娜3年前因高血压性脑出血紧急送急诊,当时人已昏迷,术后捡回一命,幸运的并没留下太多后遗症。

老奶奶每次陪着安娜复诊时都说,“我每天早上祷告都会和上帝说,是你救了安娜。” 她总会在结束前问,“谢谢你让安娜陪着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老奶奶长得比我女儿还瘦小,环抱着她让我自己觉得像只熊。

很长一段时间,安娜的血压都控制得很好,我常鼓励她说, “你很棒,都有按时吃药。” 不知何时起,我再也没看过安娜。

手术与否都无法醒来

直到今早, 我去到急诊时,安娜了无生气的躺在床上宛如一尾被拖上岸的鱼,嘴巴插了根管子,随呼吸器节奏,胸膛上下起伏, 收缩压飙到惊人的240毫米汞柱,如此高压,别说血管,钢管都受不了。

我问她的丈夫,“她最近有在吃药吗?”。他摇摇头说:“已经半年没吃药,她坚持说她很好。”

我问:“血压有量吗?” 他先生再次摇头。我指着刚照回来的电脑断层扫描,那是一颗已报废的脑袋,巨大血管爆裂,使右侧大脑满满都是血块,大脑已经疝脱,脑干近乎衰竭,安娜双侧孔瞳放大,昏迷指数是最低的三分。

“手术只能救命还不确定能成功;但确定的是,无论手术与否,病人都不可能醒来。” 我注视安娜的先生,刻意回避老奶奶焦虑的目光。

无法承受的结果

“你是说,她以后就是个植物人?”

“是的,如果她能活过来。”

“你有什么建议?” 她先生迫切的看着我。

“如果你真要我说,我没有建议,只有不建议做手术。”

一直不说话的老奶奶忍不住说话了:“医师,你上次救过她一次,我相信这一次你也一定能救她。”

“手术的结果是你们无法承受的。”

我试着要他们明白这次和上次完全不一样。

“不手术,病人会离开;病人术后救回来,面对的是一个连呼吸都要仰赖机器维系的生命,你们痛苦,病人也会痛苦不堪。”

“无论如何,请医师一定要救救她!” 说话的是安娜的儿子。

医生的无奈

我面有难色,和他们三人面面相觑,我试着再次解释,经过一番僵持,他们突然噗通一声全跪在我面前说:“无论如何,请医师一定要救救她!”

当医师的无奈就是,明知接下来所做的,对病人或家属都是折磨,但仍须做。

把病人送进手术室前,我和她先生说:“希望你们都明白我方才讲的。”她先生点点头说:“我们都明白,但我们真的是舍不得。”

术中,我几乎清干净所有血块,同时也抽吸掉所剩无机的脑细胞;术后,安娜的右脑像地震后坍塌的房舍,软烂的陷进头壳窟窿里。

心跳比谁都卖力

安娜没有再醒来,除了双脚对痛觉有些许反应,她丧失了所有脑干反射能力,安娜已是脑死状态,只差何时心跳停顿。日覆一日,他们3人会在加护病房外等候聆听我查房后的病情解释。

“和昨天一样” 我重复同样的话,“昏迷指数3分,只是血压开始下降。” 老奶奶安静听着,我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丝毫情绪,只觉得她像似泄了气,变得更瘦小。

“我每天替安娜祷告,相信上帝会垂听,同时也替你祷告,谢谢你一直照顾她。” 说完,她张开双肩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安娜已确定脑死,可是,心脏却跳得比谁都卖力。虽然她的收缩压在术后不久就下降到50毫米汞柱,但心脏仍努力不懈跳了两周。

不久后,她的消化系统停顿,每天灌进去的牛奶完全没消化,只能改成全静脉营养;然后,肾脏也开始罢工,每小时小便量愈来愈少;体温更是下降到摄氏35度,我们只好在她头上挂个烤箱。

尽管如此,她的心脏仍然跳得义无反顾,即使来到第3周,她的收缩压仍妥妥的维持在50,不多也不少。

由于寡尿,安娜全身开始浮肿,加上肝脏濒临衰竭,她颜面泛着暗沉蜡黄,每天定时输液就好比浇灌在根已糜烂的植栽,看着她一天天枯萎凋零。

跑不完的马拉松

如果死亡是一个点,纵然痛苦也不过是一刹那,当死亡成了一场跑不完的马拉松,痛苦成了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无穷无尽。

就在第3周结束后的第一天,老奶奶听完我的病情解释后,第一次问:“你能给我什么建议吗? 我真的无法每天看她这般难过。”

我看着他们3人,说:“3个选项,第一,维持现状,等病人自己油灯枯尽;第二,气切,在喉头处开一个洞,因已插管了3周,病人口腔已开始溃疡;第三,带病人回家,医护人员跟随救护车和病人一同回去,到家了,医护人员会拔掉她嘴巴的管子,病人会在家里去世。”

说完,整个宇宙瞬时停住了,安静得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其实不过是一分钟时间,却像一辈子这么久,老奶奶坚定的说:“我要带安娜回家。”

或许你觉得考试选择题够难了,是因你还没遇上生命选择题,那种生死抉择才是真正的难。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兜兜转转走了一大圈,到头来还是回到原点,不过就是两个字:不舍。

安娜回家那天,老奶奶带来女儿最喜欢的长裙,她拉住我的手,从包包里掏出一顶高雅贝雷帽交在我手上说:“你能把安娜头上的绷带拆掉,给她戴上这顶帽子吗? 我想看到她漂漂亮亮的回家。”

把安娜送上了救护车,老奶奶独自站在车道上,或许她勇敢做了一个没有真正答案的选择题、或许此刻她终于从无尽轮回中解脱、或许她宝贝女儿今天回家了,太阳底下,我看到一张光灿的脸,带着一丝宽慰笑容。

看着她瘦小却坚毅的身影,我忍不住张开手臂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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