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棋华

那时，我的未来岳父坐在学校大礼堂的台上，周会上黄校长说话，台下我们学生静听。未来岳父也是如此每周在台上聆听，他是校董。十几岁学生懵懵懂懂，我知其人，不知其事。

中学毕业之后，也曾在他的公司做过短期工。那是一间当时唯一的百货公司，文具居多，也有运动的球拍类，也有售卖雪兰莪锡的摆设品，另有各类绒毛玩偶。播放着细细的西洋抒情音乐，女生穿的是粉色制服，我非常喜悦那种环境。

从妻子听他的故事，有时看着他青年时的黑白照，我在想，若我是那时代的年轻人，我想我会与他亲近。他生性殷勤、好学、有魄力。这些我都有所缺。当年一个这样眉清目秀的青年，打开一个皮箱子，就在路边卖文具，主要是有品牌的钢笔，对象大多是洋人与英兵。这买卖听起来还有点高尚，没有百货商场的年代，只有邻里杂货店，连书局都还未有人经营。感觉这样的年轻人站在街上，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的风景。

好学做生意

岳父姓黄，名江夏。自幼好学，小学半工读，拿了第一。中学靠老师金钱支助，又拿第一。当中因为经济缘故停了学，感觉人生灰暗，竟然时有轻生的念头，后来经老师传给他基督信仰，他像是重新得了生命，从此改名为——复生。（这名字我喜欢。）

后来，岳父有能力开设店铺经营，他取了一个这样的商号“永强”。不知为何我不甚喜欢这名字——少了谦和。心里想，什么人什么事可以永远强盛呢？人是那么脆弱。他后来如此解释——不是的，在那困苦的年代，是对自我的勉励，要自强不息。

我想，这也对。无背景，无条件，无论如何也要能活着生存下去。

我也喜欢听岳父母那段没有恋爱而结合的故事。岳父的岳父看上他时，觉得这青年虽然没什么钱，却也勤劳正直，想把女儿许配于他。女儿在房内，门是开着的，只隔门布帘，薄薄一片，厅里的对话想必飘进房里。联想起一首闽南语的歌——“这脸面白净的青年是哪家的子弟，想要探个究竟，又有点难为情，心里像是弹着琵琶……”

岳父的岳父真的没看走眼。他的生意越做越好，家庭也开枝散叶，生了二男六女，还雇了两个女佣打理家里大小事。

这些事都是片段听来。

岳父的好学令人佩服惊讶，官方英文国语书信于他没问题。学了日语，还能以日语与日本供应商书信往来与通话。到了晚年，还蠢蠢欲动学韩语（那时韩剧都还未流行。）

另类文字报告杂货店

他另一创举是文件夹奇多，分门别类，都是剪报。每当有何询问，文件夹里自有不同年份的记载资料，我的感觉不是图书馆，而是另类的文字报告杂货店。

记得有一件奇案——有一女巫如何杀害肢解一位拿督，几年来的疑案，从被扣留、被审、至到几年后的定罪与判刑，岳父也有此奇案的文件夹。而办校的林林总总条例与规划，他也有分类不同的收集。

他中年时，常与校董开会迟回家而愧疚，就会买夜宵讨家里馋嘴的8个小瓜的欢喜，拎着打包，口中对孩子说：“来来来，三大民族来咯。”他说的三大民族——炒粿条、炒米粉、炒面。

岳父真的很有担当。生意交给第二代后，也曾经历风暴。那时他已退隐多年，后来得知生意面临困境，他已六十几岁了，为了渡过难关，他独自一人去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受聘当一个公司的财务高管，在落后的地方孤单生活。每月把那份收入让他儿子可以渡过难关，没有怨言，没有哀伤，他真的很光明。两年下来，经济好转，儿子对他说：“够了够了，爸你快回来。”

热心教育出钱出力

他始终牵挂教育。不是大富大贵，仍出钱出力。只因为他从小就很好学，只因为从小常有人帮助，是不是一代又一代必定还会有像他这样经历的小孩。

我与妻笑说：“爸的下一代你们都比不上他，你们啊，一代不如一代。”家里没人比得上他的语言能力，比不上他的好学，也比不上他对教育的热心。

安焕然20年前写过他，安先生曾听人说此君热心教育不过是钓名沽誉。记得那篇访问稿他没辩白什么。

在他的书房里，有一幅陈上敏题的字，他非常喜欢，题的是——“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是他对他自己说的话么？

我老是想起一副风景——英殖民时期，一个年轻人在路边的树荫下，打开一个皮箱，摆卖各类名牌笔。此时看他的遗照，衣袋上也插着一支笔——一支普通蓝盖头的原子笔，脸上谦和的笑着。